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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天 各 一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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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昌样
                    一
  一个大男人的,谁肯留一个前清的辫子?还就在双垅出了一个,中国再没有第二了。这不是武断,确实也不会有。这人姓古,也怪,古,留辫子,便合上拍了。当时古小辫子已有半百的岁数,留下的头发哪能像年轻人有粗有蓬的,够编个辫就不错了。辫子小,在当时影响却很大,整个一个公字洲都有名,整个一个石碛乡都知道。公字洲十里方围,集体时合成了一个双垅大社,就只有古小辫子留那三五亩地不入社。在那种声势下还不入社,够让人刮目了。
  古小辫子对所有动员入社的大小干部都不强辩理由,默而不答,只将古字顶在头上。单干是他的喜好,就像小辫子,他要这般装束。
  靠他家的东西两个生产队,便站出了几个拼命三郎式的人物,要求武的,扒他这地界田桩。他也不动声色,挑了满满一担屎粪桶,放在地界的路沿上,手握这柄一丈多长的粪勺竹杆,摆出插勺舀粪的架势,正对着雄赳赳而来的拔桩者。一行人不由缩住了步头。如果正面冲上去,势必要交锋,这古小辫子一定要泼洒屎粪,挨一身臭屎势在必然。主要是不值得,还没有接到上级的硬指令,不需要无谓的牺牲。从地心沟渠择路过去?正义之师不须迂回包抄,走歪门邪道。带队的分支队老郑望而却步了。倒不是怕,人多势众还怕他一个?只是真若较起真来,跟一个死了婆娘的孤老头子打起来,也不算个英雄。上级倡导入社,也声明要自觉自愿。如果明火执仗地搞兼并,古小辫子岂肯罢休?闹开来反而不美,并不光荣。脑中一闪出退阵的算盘,便要人马掉头。几个奋勇的人不服气,老郑说服道:“赢了也算不得本事。打了这死老头子,还脏了俺的手。”
  已经拉开了泼粪架式的古小辫子,见一行人打道回府,并没有稍停。这些天,他一直绷紧防范的弦,身心虽然憔悴,情绪却一直亢奋。后脑勺拖着小辫子,灰布衣长衫穿得很香。老伴撒手,十岁的小女儿很勤快,洗衣浆裳也不错。这灰长衫虽然耐窝,浆洗得清清亮亮,活脱出一副古形象。古小辫子在伸勺舀粪之前,已撩起了长衫下摆一角,塞进腰间系的布带。长袖也卷着,是一副鱼死网破的阵容。惹得两个日渐成人的儿子扒柳树后远远地看。小女儿率真,仍然捧一碗玉米糊送前来。也只是在两军对垒时的那几分钟,不知所措地愣看了一下。对方一行人撤走,她又前来递早餐:“爹,就你还没吃……”
  古小辫子丢了粪勺,回身接过碗,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餐。权且呼噜噜几口吸了玉米糊下肚。凉了的糊一饮而尽,碗干净得不留星点糊渍。

  对抗的古小辫子虽然撑住了单干的门户,大儿子经不住动员,干脆一走了之,回上江老家成亲去了。那上江的地方,也只相距五六百里地,是安徽的桐城、无为。上辈人受战乱东迁,看好南京的江北岸一带的芦柴洲。不用斩荆棘,割了芦柴,编席盖茅屋;扒了芦根,度了饥荒,种旱谷。为了存住身,移民们积极挑堤筑埂,将家安在了垅埂上,便有了头道垅村。后来的,继续向荒柴滩推进,形成了二道垅村,如此三道、四道地向长江边推进。古小辫子来得迟,开发的是江边,还在高高的大江堤外。好在五四年之后,再没有发大水,古小辫子又没有受到五八年共产风的干扰,自给自足的粮食可让集体了的社员眼红流涎,古小辫子的故事一下传了开来。
  大家闹饥荒,古小辫子吃得红光满面,人们越这样疯传,老古越把小辫子梳得油光可鉴。灰布长衫也换得勤,整个儿清清亮亮,特别上镇下集得勤快。
  一九六二年,全国掀起大办农业的响亮口号,很多在跃进中兴办的大专学校一律停办。石碛钲上有个学医的男生,自告奋勇到双垅保健室服务。谁知第二年,在三面红旗下兴办的保健室也不办了,这小医生也不撤回,还整天背个十字药箱在各队之间送医送药。这年夏季,长江全线防洪,高高的长江大堤外坡加了一层护坡,长江外堤也挑高了三十公分。有忙碌的人群,就有十字药箱。人们亲切地呼喊着小医生,倒把他的姓名撇在了一边。
  一天午后,小医生又背十字药箱到外江堤。密集的人群完工回队了,宽敞的堤埂显得宁静。旱晴天,洪峰过去,江水安静得发不出一声泼剌。堤埂上却有一老一小两人在挑土填垫。小医生一见穿灰衫,拖小辫的样子,知道就是古小辫子。陪他忙碌的女孩,身材匀称,个子中等,虽然是老式海昌兰布褂,仍掩不住青春的亮丽。她见到小医生,立刻去掉顶在头上的汗白毛巾,露出齐耳晶黑的娃娃头,圆润的脸在笑,扑闪的眸在笑,柳细的眉也在笑,很让小医生看了几眼。小医生想,大概这是古小辫子的那个小女儿,便朝她也颔首笑了笑。
  那女孩抹下白毛巾,冲小医生笑过后,两手将巾儿展开,朝头顶一飘,又盖住齐耳短发后,麻利地扯住毛巾儿的两边角,轻巧地送到嘴边让一口牙咬住,便腰身灵动地一弯,让肩膀上的竹梢扁担两头钩子,挽住左右两个竹筐。古小辫子已给竹筐满上了土,沉沉的一担压在她肩上并不显得沉甸,几步就给她风摆柳地挑到坑洼的一处了。又是一个扭弯的身腰,扁担两头的勾子将落地的竹筐落下,另外勾住竹筐的尾勾,土卸进小坑,填平堤面。一副竹筐吊勾住了一副扁担的两头。那一双扑闪的眸眼,在白毛巾下很招人喜爱,给小医生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小医生也在小姑娘的眼里留下很好的印象。从她认识周围,开始记事起,都没有一个好眼光和蔼地打量过她和父亲。唯独这位小医生,还肯和父亲点头说话,还肯朝她问候、微笑。她不知小医生也形同单干,以为是大队一个工作干部。起初,心里是敬佩,及至了解到医生跟代销店的售货员性质一样,敬佩中便来了更多的友好感情,见到面也敢抢先冲小医生笑,冲小医生说话了。
  这天,秋雨连绵,她蹲在家门口纳鞋底,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路沿上走得一扭一滑的小医生,心里不由得一阵热,站出家门将手,连同纳的鞋底,一块儿招呼着。低头看脚边泥泞的小医生,知道这路有一条是通往古家的,已经有了一种想走过去的心情,眼一抬,正对着招手的小古,坦然的心情带上了青春男女的情绪,便有些不自然的激动。如果不是小姑娘一直拿眼鼓励着他,他是没有勇气走过来的。连他也不知怎么了,一句话未说,绯红早上了两颊。小古的颊边也红了,那是凝聚青春的色彩,本来的红,是健康和长身体的一种显示。却让小医生理解成一种天生丽质,越发安分不了倾慕的心。
  “你坐呀。”小古大大方方地端来椅子。
  “你喝茶”。小古热切切端来杯茶水。
  小医生心里激动着,动作反而有些拘谨,他惶惶坐进木靠椅,发觉这雕了古藤的黑亮的交椅,有一种往事越千年的气势。他在公社医院中医室见过这样的被称为紫檀木的古椅。也在大队部,在两三个农家,也见过这种紫檀木的黑古椅。却都是单散的一个,最多也只见过两个,放置在泥墙土屋的草堂,显得不那么和谐。有人告诉过他,是从大地主的宅院分来的,他这才给这种“不和谐”下了“怪不得”的定义。看来,这紫檀木椅也不是她家本来就有。小医生用手摸摸坐着的这把很显得庄重的紫檀木椅,不由抬眼瞟了瞟这间比较宽敞的草堂。还是七架大梁上的顶!梁木还泛着新树立的白洁。能够翻盖上七架梁的大屋,尽管是土墙草房,在这一带已属豪华。虽然没有陈设,紫檀木椅也就这一个,四方大桌子却也是紫红木的珍品。便感慨道:“你爹是个有能耐的人啊”。
  小古看着他说这话,很感激,催他喝茶。
  小医生这才捧着了茶壶,是一种细腻的紫砂质料的茶壶,也很有年代。他把玩着喝了口茶,睹物思人道:“你爹上哪儿去了?”
  小古随口相告:“前天就到上江去了。我大哥在那边,我二哥两年前也去了那边。”小医生一听,不由道:“就你一个人看家,放得了心?”小古微微一笑,看看他,没急先回答,这情态已经在说了,有什么放不下心。小医生用眼扫扫空荡荡的高房阔屋,就这么清亮亮的家具,粮食现在各家都有储备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便笑看了下小古。小古这才道:“周围都是人家,也有沾亲带故的。前些年入社不入社的,搞得很僵,长此下来也惯了。何况又是政策的事,不关他们居家过日子的公事,左邻右舍也相安无事。”
  小医生觉得很有道理,就说自己,目前的自负盈亏,便不能视之为两条道路。如果要那么壁垒分明,其实是一种风声鹤唳,是一种草木皆兵的神经质,便岔开道:“这红木大方桌有年代了吧。”
  “都是前年用粮食换的。小古实话实说道:“也没用多少粮食,还换来了这架梁的大木料,椅子也是。”
  小医生兴致渐浓,便想到了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话,小古把好看的脸蛋缠了手头的针线纳底上。一直将长长的穿针麻线,从鞋底的这一边,拉到了鞋底的另一边,而且用劲勒紧了一下后,才道:
  “古绪芬。”
  说完,这双瞄小医生的眸子只盯住针锥针线,给鞋底穿针引线。顺口的话来了,小医生接着问道:“你上了中学?”
  “我……”古绪芬显得有点儿急促,平白生出了一种羞于启齿的心态。连她自己也奇怪怎么不敢回答了,便把明眸张大了朝小医生望。对面的人也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深情地对视着她,而是目光散散的,望望没有间隔的大锅大灶,望到粗粗架梁上顶的每个榫头,又从高高屋顶内嵌的芦席和檀条,追到东边山墙窗口和三元灶的直烟囱。
  小医生收回目光后,才发觉古绪芬还没有作答,便又相看着,重复问了一下:“你……上了几年学?”
  古绪芬颤抖着笑答:“没读过书……”从破口一笑的举动,看出她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小医生猛然感到目己不该这么问话,不说唐突,人家自尊心往哪搁,细想想,一老一少,靠一个半老头养大的少女,……这是一个单干着的农户啊。
  古绪芬还在认真地答复着:“我爹没让我读书……”
  小医生认为在情理之中,也不能求全责备她爹,不提这样的氛围和环境,就说各队里的女孩子,不少子女都没念过书呢。小医生准备另辟话题了,古绪芬却相告道:“我会写我的名字呢……”
  面对这颗不甘愚昧的心,小医生敬重地连声佩服:“很不错了,很不错了。”
  外面有呼喊的声音。小医生还没听出来,古绪芬丢下针线鞋底站起来说:“那边有牛肉秤我秤去。”
  小雨停了,西天放开了云彩。虽然土路仍有些泥泞,清新的田园让人感到风的甜润。小医生跟她到附近地心那边场基队屋。一个队的社员陆陆续续秤了份牛肉。这个队今个杀了条黄牛,也肯卖给古小辫子家一份。小医生感受着这一份和谐,便答应古绪芬留下来,品尝红烧牛肉的丰盛晚餐。

  小医生难得吃上那么香喷肉醇的牛筋了。农村的生活纯净,农村的生活也凄清,常年是吃不到新鲜的肉食的,只有到了年关,算算只有一九六三年的年关,才见到农家户户宰猪过年。一九六五年又少了,以后又不知怎么地难得看见有几户人家逢年杀猪。看猪圈都有,就是不见六三年冬天那种这家杀猪那家杀猪的欢快场面。许是将猪卖了,籴了大米。这垅村沙洲种水稻存不住水,只能种旱谷,秋季整田的包谷,像北方平原的青纱帐。也有大片的棉花地,开得一片白的时候,就差蓝天白云的旷远了。环境的纯净,多少冲淡了生活的凄苦清贫。一次比一次激化的运动却生生地撕裂了农村环境的单纯洁净,这就越发凸现了生活的贫困穷苦,给农村人一种挣扎的无奈。小医生那次在绪芬家做客后,的确平生了一种情感的冲动。都长大了的儿女,焉能没有情投意合的感恩戴德,焉能没有心照不宣的两厢情愿?小医生每每想到与纯净姑娘对食牛肉的暖烘烘的晚餐,心里总是有一种情绪在涌动。他心里很明确,那姑娘是值得他喜爱的。他二十岁以前想都没有想过。二十有二以后,尤其是出现了与姑娘对坐言谈的时候,他突然被一种拘谨攫住了自己的言谈举止。回到小小医疗室,回到土屋、那种对牛肉香喷的回味倏地强烈起来,挟带着对姑娘热情和质朴的感念,他有了一个前程的希望,娶姑娘为妻,岂不美哉!
  绪芬确实是一带难找的好姑娘。她很小就懂事、能干,不乏农乡姑娘的勤快聪颖。面相也惹人喜爱,身材是令人过目不忘的。他一回忆总能想起挑江堤埂时的悠悠身影。找农村女就要找这样的好姑娘,他往边江队方向跑得勤了。以前两三个月也懒得往那边巡诊一趟,除非那边有人喊急诊。现在好了,隔三差五就要经过一趟,拐弯也要拐过一趟。也不每次都能遇着她,但是,每一次经过,他的心头总突突地跳上那么一会儿,从见着古小辫子家的高大草庐时激起。有这份甜蜜就够了。
  古绪芬好像比他沉着。她顶着花毛巾,花毛巾上戴着竹蔑编织的斗笠,正在地心锄草。已经瞧见红十字药箱的矫健身影了,却不急停下锄,直让小医生一步步趋前,近了,近了,从听到脚踩松土的声音,到听到一种青春的呼吸,她扬脸一笑,完全是一朵张开的荷花。面对这般可爱的笑纳,小医生事先想好的一串什么话,全不值得提了。言语的问候都在两相注视中,一笑省略了。惟有带笑的相视,经久不息地激扬着心灵的涟漪。
  相持的好处,两个人的心在感觉里相印。相持也不能没有个阶段。应该是小医生发起求婚的,却困于口舌,不便明说,太固守了那个纯真的层次。也许应了地上无媒不成婚的俗成,一年半载之后,乡村搞起了社教。运动一开始,便以壁垒分明的两条道路斗争,教人们上纲上线。对于古小辫子单干,秃子头上的虱子,定为明目张胆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小医生很有点困惑了。原来,想过好日子,就是资本主义复辟思想?那时的宣传就是越穷越光荣。穷就光荣在社会主义的穷上。阶级斗争堂而皇之地遍布了全国城乡,号称一抓就灵,灵就灵在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上。何必要做出头的椽子先烂,挨一记平白无故的批斗?与世无争的平头百姓都这么想。当小医生意识到自己的送医送药也是一种单干的行为,便有了改弦更张的要求,积极到钲街参加联合诊所。小医生真有一种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离情别绪。时代的潮流又不能不随。小医生不得不暂且避开对古绪芬的交往缠绵。

  一个雷天下响。古绪芬从周围的大会小会听出了世态的疯狂。自家单干完全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早晚要出事的。她劝不了爹,越发在心理上对小医生寄寓了深深的思念,她知道,隔三差五不会再见到小医生了,算算这一次已不止十天半个月,还能有什么事牵扯他的脚步!古绪芬虽不识字,世道世事很有深切认识,因之内心里便有真切的隐痛,懊悔自己没能在那么多次的相见时光里挑明这一份爱恋,表明这一份心意。却又觉得已经心照不宣了。就从小医生急切赶来的脚步,欲言又止,自己的笑,发自内心的欢迎,那每一举手投足,无不交待了双方的爱慕和默契。如果不是周围形势的紧张,合成一对鸳鸯是水到渠成的,是用不着山盟海誓的。而今,那些表白却显得格外郑重,显得必要起来。但他们却一句也不曾从口里说出来,心里倒是记录下了交往的推胸置腹,真挚得如透亮的珍珠,却都是意念,没有组成实实在在、掷地有声的话语。这就如皎月缺了那么一半。对于自己,是小医生的一半;对于小医生,是自己的一半。她突然产生了急切表达的冲动,她特别企盼起对方的身影。可是越急越不来。月亮都在争着圆,她从初三、四的鹅毛月起,每晚洗了锅碗,便静静地立在屋山头,悄悄地巴望,带着内心涌动的涛声。
  十三日那天,古绪芬惊诧地看着一行人绑走了她的老父亲。第二天便传来了中心小学当牢房的消息。大队将所有不对路的人统统关押在那里。古绪芬送牢饭,还不许见父亲的面。那是乡里乡土的人,脸绷得凶神恶煞。三天不到晚,果然出了人命,有位姓张的富农,不堪辱打,自己勒死了自己。等古小辫子回到家,草堂以外的土地全收归集体,快刀斩了乱麻。古小辫子没有怪女儿,看着日渐成人的女儿,他只是深责自己没有接待女儿心中的人,害得小医生见到他便不敢进屋坐,经常只是在地心柳枝荫里和女儿站上两袋烟功天。他准备在小医生下次来的时候,当面锣,对面鼓,干脆把女儿交待给他。世事都已这样,把女儿嫁出去也是人之情理。何况小医生人品不错,他也看着顺眼。

  小医生的家在小钲街上。小医生回到家,好心参加社教学习,热衷着走社会主义道路,却不料运动逐步深入,甚至到斗私批修,小医生开始“水土不服”了。在斗争日愈激烈的当口,他怎么认花了眼,站错了队,简直像鬼使神差般成了对立面,成了落汤鸡,上纲上线的日愈升级的批斗,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被造反派架着做飞机势,虚汗在他头上大颗大颗地渗出来。筋骨疼得钻心,累得七死八活,哪里听出批斗的言语。突然有一句,攫住了他,刺得他一惊:
  “……他和单干户古小辫子打得火热,肆无忌惮地奸淫蹂躏古家小女儿……”
  不实之词引起了他的愤怒。他情不自禁抽动起筋骨,招来一顿更残酷的体罚。也只有不服在心了,小医生咬得牙齿格格地响。
  他要找汪克华讲理,怎能恣意捏造,无中生有地揭发!“把我作践了,也不能作践人家姑娘!”可是,一个被“群众”专了政的人,如何申辩?等于拿石头砸天。他真正想不通,当初勇于到艰苦地方去,深入农村生活,送医送药到庄户农家,竟被歪曲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竟不如龟缩在小钲卫生院的汪克华——一个学业平平,只能忙一般外科,对内科简直插不上手的家伙。他开始懊恼自己与其跌爬滚打地追随户口所在地的卫生系统学习,还不如干脆不回小钲,一个人就在双垅大队,也好成家,总不至于连带了人家古绪芬。当初回钲,走得匆匆,一句道别的话都没当面说。原以为回钲参加学习,还能没有见面的时间?也不是隔了千山万水,就十几里的乡村土路。没想到,就这十几里的乡村土路,一下给不断升级的斗争形势隔成了十万八千里。
  八千里云和月呀……

  那样的批斗声势,能不像疾风骤雨,把古绪芬谣传得不成样子?在大批大斗前两天,为小医生“奸淫”古绪芬的情况,有人下去摸底调查。那天,古绪芬刚做了新娘没几天。她是在无望无助的日子里,为了解脱单干户的狼藉声名,任意嫁给了一个青年社员。她本该过她与世无争的小家生活,可是调查组硬是介入了。那年冬天好冷,蹲阳光里晒也驱不了寒。她被戴红袖章的头头带进屋,关上门,一句接一句地逼问,要她交待揭发小医生对她污辱的事。她气不打一处来,简直不屑分辩,简直有口难辩,她拨了门栓跑出屋。调查组之后找理由下台阶说,古绪芬刚结婚,羞于开口。古绪芬一口唾沫呸到调查组成员汪克华的裤脚后腿。
  但她知道小医生遭难了。好为小医生的平安暗暗着急,殊不知自己己给调查的事丢进了是非坑里,首先给她新组成的家带来了阴影。这个头脑不算迟钝的丈夫起初碍于新婚,渐渐地耐不住,那股无名恼火无端地膨胀发酵,气不打一处来,便撕下面具,大打出手。古绪芬这一言难诉的苦水啊,与其说不清,还不如不说。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对于暴政总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终于到了举国清算的时日,蒙冤的小医生终于落实了工作,有了安定的生活环境。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他还像平常一样从文正桥上走过,与刚下车出站的古绪芬不期而遇。
  古绪芬首先认出了他,还是那般招呼:
  “小医生……是小医生!”
  久违的称号让他回眸。是一位妇女。除了瓜子圆脸因岁月的磨蚀没有了光润色彩以外,身材身段并不见得比少女时粗俗。那活泛洒脱的齐耳鬓发,如今拖长了耳刀毛,掩荫着两边肉实的颧骨,恰到好处保留了往昔的风韵,是她,是她,是她!“古绪芬”,他叫出了她的姓名。
  蹉跎的岁月没有把他俩改变到哪里去,这使他俩感到欣慰。内心涌动的一言难尽的情绪,逼着他俩要做一番倾诉。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是间分给他的住房。大门开处就是卧室,也可当会客厅,椅凳不够可以坐到床沿。古绪芬却不看住房陈设,也不顾怎样简朴,她依然那般的热忱,依然只面对着小医生的脸。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一笑:“还把您喊成小医生,小……我该唤您的大名……”说着,这双眸眼跳开岁月的风尘,推开脸帘脸角细密的皱纹,闪射出当年的光彩。
  “我叫李盛瑞”。他看着当年那对好看的眸眼,告诉着:“当时我还不到二十岁,乡里人干脆喊小医生了。”李盛瑞交待得似乎很开心,正要递开水招呼坐,冷不防发现对方已泪眼汪汪,不由吃了一惊。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过得都很苦……”古绪芬没让李盛瑞问出话来,抢先说完才抹了把泪。
  李盛瑞听出了道道,一言蔽之:“总算苦尽甘来。”
  古绪芬听了却一愣,笑从鼻子里带出,明显的一种带苦的笑。勉强的笑还来不及在脸盘展开,便一掠而过,颜面仍然是绷着的痛苦。李盛瑞见着,连心里准备漾开的笑意也存不住了。都是打那个经历过来,不需要掩饰的笑把曾经两颗肝胆相照的心虚假化。让痛惜收拾笑影,让中断了的真诚再碰撞一次,也好了却十五年的天各一方的思念。
  “李盛瑞,你能乐观,才不见老。也要乐观点,没有这心性,撒不开就要郁悒成病……”古绪芬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语着。李盛瑞还是听到了。屋子虽小,只有马蹄表的静音,何况,还有这份注意力。李盛瑞不由地多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也还好吗?”
  古绪芬又抹了下泪,不遮不拦道:“总想见你一面。吃不下,硬撑着也要咽一碗。”说着将眼一抬,干脆利落道,“眼泪都能往肚里落,还吞不下度命的饭……”说着,古绪芬伸出抹泪的手臂,一把将站在面前的李盛瑞拉到身旁,毫无顾及地主动将脸儿身儿一古脑儿往李盛瑞面前靠,而且,还紧紧地抱住李盛瑞的一双臂,拽住衣服的手也一点不愿放松,生怕又出现什么闪失。李盛瑞知道,这是压抑了十多年的感情的久盼,多少挟带了一种情感的爆发,一种心里的执拗,也就由着她挽着箍着。古绪芬也不觉得李盛瑞的纹丝不动,也不征求李盛瑞是怎么想的,一直紧紧地依恋着,像拥有了什么宝贝,生怕稍纵即逝。屋子里只有秒针的答答声。好一会儿了,她才在答声里抬起头,却是眼飘飘地朝床面上看。倏地,像是看准了什么,手一松躺倒在了床上。她起伏着胸脯,大口地呼吸,带着一种行侠仗义的庄重,一种勇往直前的意志,不苟言笑地扒了外衣,扒了鞋袄,扒了裤带。见李盛瑞还不理会,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扒得一丝不留。李盛瑞早已诧异得呆若木鸡了,想阻止也来不及,伸过去阻挡的手反被她抓了去,顺手一拦,将自己也带上了床。还有什么不妥?还有什么唐突?再要正人君子的模样,就伤害了古绪芬,亵渎了真诚!尽管让人始料不及,尽管让人措手不及,这真情的烈焰,这赤诚的火把,这燃烧的心,会把另一个僵持的心。也燃烧起来的。果然,李盛瑞很快镇定自若了。
  “从得知你我的谣传,我就下定心要找你,要给你!我不能让你白白地背这份罪名。我也不甘心被说得一塌糊涂。”古绪芬说着话,一脸的神圣,一双眼神没有任何移情别恋的专注,“做姑娘时都给他们污辱得不成样子,如今还在乎什么!……其实我们都不必。这是逼的!我不能再让你把这个罪名背下去……”
  十五年前的屈辱,她一点还没有淡忘,执著得像她爹。
  情绪稳定了之后,她什么话也没有再问一声,脚落下地就走。她连一个美丽的笑也没有留,别着脸,走得匆匆。李盛瑞追到门口,似乎要扬起召唤的手想挽留她,却已追不上了。他怔怔地想,应该还有好多的话要说的,应该留下来吃顿饭,应该问问她的家庭,也应该让她问问我的家庭,应该……可是……就这么抬腿走了。可这一走,却又是天各一方……

    作者简历:李昌祥, 1945年生于南京, 系南京市作家协会作家。著有中篇小说集《开春》、 小说集《山青山蓝》、 长篇小说《惊雷作鼓》和《一品百姓》。曾荣获南京市第四届文学艺术奖。现为中国国际文艺家协会博学会员和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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