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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村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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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西村情 

一、割舍不了

   焕文在法庭上听到宣判,结果使他一下子惊呆了。往日等待的紧张一下子松弛下来,意想不到的判决使他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没有提出上诉,感到一发都没有意义。押去服刑时,水花送物品来探望。他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句:“怎么会这样?开头公安局在村里酒都吃了。”水花也木木地告诉他,根宝的仔焕华上面有人……他木然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看到水花流下两行真情的泪,他也没有什么感触,他几乎麻木了。他被送到一个劳动水泥厂服刑。闲时他总是痴痴地坐在囚室里,吃饭也不知什么味道,只有出去劳动时,他才感到自己是个活人。他主动抢重活干,拼命地搬着石块,一车车满满地拉到粉碎车间,埋着头做事,不和任何人说话。这样每到夜晚,他就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很快地睡着了。整整半年,他就像个哑巴似的不声不响埋头苦干。人反而长粗大了,长结实了。同时,无意中得到管教干部的好评。一年后,根据他的表现和系统的需要,劳改局把他调到了一个劳改通讯器材厂财会室当会计。此时,焕文基本上恢复了正常心态。
  一天,厂里管教干部李队长把他找去,拿出一份申请书,说:“你爱人提出了离婚申请,我们进行了劝阻不奏效,但是你们这情况也特殊,你们都还年轻,长期下去也是不容易……”
焕文接过了离婚申请书仔细一看,是水花亲手写的笔迹,他突然脸红了,低着头说:“离,就是我的权宝难办……”说着说着突然站起来,举着手里的离婚申请书,大喊:“离、离、离!无期徒刑,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李队长听后一怔,说:“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先回去,不必急着答复。”
  焕文听从命令回到住处,倒在床上禁不住回忆往事。青少年时,他就想离开家乡,到外面去深造,去干番事业,然而劳动大学没毕业就被婚姻绊住了脚。临近大学毕业又碰上回乡潮,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发现了婚姻的裂痕,他想挣脱却挣脱不了,他无法离开这说不清扯不断的关系网。几十年来,他消沉了,退缩了,蜕变了。变得不像个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抱负的人……正当焕文变得依恋这个家的时候,水花却要弃他而去。这怪谁呢?生活就是这样无情,你负了它,它就毫不留情地淘汰你。想着、想着,泪水悄悄地在他脸上流淌。现在他觉得家是多么可爱,那树木环抱,绿荫掩映,渠水环绕,空气清新呼吸自由的村庄是多么美好。然而,家将不属于他,西村远离了他,他甚至永远也回不去了。想起来感到多么可怕,完全叫人不可接受。他可以离开水花组成的这个家,但万不能脱离西村这个大家,因为他是在那里出生,在乡亲们的血汗哺育下成长的。他一定要洗刷自己,一定要认真地面对全村父老。他不是现在所定的这种人,他是一时冲动、过失杀人……
  李队长在选调劳改人员时是仔细分析了焕文的案卷及有关材料的,他觉得焕文出身本质好,有一定的文化业务知识,又有悔改表现,是能尽快改造过来使用的人。第二天,他对焕文说:“根据你的情况,只要积极改造自新,有关部门会酌情予以减刑的,并不是没有和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可能。不要为了这个,违心地急于离婚。另一方面我们还会继续做你家属的工作。”这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李队长一来,焕文就机械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端坐在床边。听了李队长的讲话后,他掏心窝似的对李队长,说:“队长,不瞒你说,即使没有发生这样的变故,我们在一起也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只是出于很多方面的原因维持这种婚姻状况的。现在,既然女方提出来了,我更应尊重她的意见。她也确实有很多方面的难处……但是,这案子判我故意杀人罪,冤枉!”
李队长让他在水花写的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字,然后又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果你觉得你的案件判不公正,现在也可以提出申诉。写出正式的书面申诉材料,我帮你转呈上去,但一定要有理有据符合法律要求……”
  听了李队长的话,焕文精神振作了很多。他一边主动积极改造,争取从宽减刑;一边又抓紧时间学习李队长送来的法律基本知识读本,准备申诉材料。根据焕文在服刑期的表现,厂劳改中队为他申报了减刑期请求,得到上级有关部门和所在地同级人民法院的批准,将焕文由服无期徒刑改为服刑三十年。尽管减刑通知也送了一份到西村水花手里,但她仍不改离婚的决定。准许离婚很快被判决下来,鉴于实际情况,儿女都判给了水花。焕文坐在自己的宿舍里泪流满面,他哽咽地自言自语:“权宝,权宝我的仔,爹对不起你呀……”
  焕文第一份申诉书交给了李队长,李队长花时间帮他仔细看了,给他指出了不当之处。焕文找有关宪法、刑法细则等法规又认真进行了学习,重新修改了申诉书后交给李队长。厂劳改中队将焕文的申诉书转交给了原一审法院的上级人民法院。

二、为了明天

  焕文已服刑四年,这年检察院有关科室派人前往西村复查。李队长一行人按照局里的工作计划、厂里的工作需要也到了西村。退居二线的岗岭行政村委员黑珠陪同他们先后进村。从岗岭往西村走,李队长顺着黑珠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翠绿的树林环抱着一个青砖绿瓦既古旧又显新气的村子,真是城里人难得见的江南秀美乡村。李队长想:“真的,这样秀丽美好的家乡,怎么不使离别在外的人怀念。”李队长的情绪受感染了,他想:“一方面要使焕文受到法律的公正判决,一方面又要使他从内心深入认识到自己的罪行,感受到法律的公正,加快自己的思想改造,立功减刑早日回到社会,回到家乡。”
  西村跟行政村一样,干部三分之二是按照上级要求换上来的有文化懂农业科技知识有一技之长的中青年人。根宝被提拔当了西村村长,他接待了黑珠陪同过来的这些同志。“根宝,这是上级派来复查焕文案子的领导同志。焕文在牢里提出了申诉,主要是认为判他故意杀人罪冤,他只是过失。你带着复查的领导找有关人员再核实一下。”
  “好、好。”根宝应着,忙又招待复查的领导,“先坐下,喝口茶。”
  根宝刚带检察院复查的同志找了旁证人等回来,又见黑珠带了三个城里干部过来,有个同志手里还提着摄像机,他以为新闻单位来了人。黑珠又对他说:“根宝,这是焕文服刑的劳改工厂的几位领导,他们是来向村委介绍焕文服刑期间的情况和了解焕文家里目前情况的。”
  “好、好!坐、坐!这么碰巧,云生也到了场。根据复查现场时的复述,都认为当时焕文见到水花跌到田里与冬梅扭在一起时引起了冲动。虽然口里边打边骂“我要打死你去!”但毕竟是用锄头背对着她臀部边打下去,并不是对着要害部位打击到腰部边,是由于扭动而碰到的。如果真是打死她去,当场就可以击打到要害见效。云生说,焕文与冬梅以往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由于干旱要水心切引起了矛盾。根宝也如实地回答了查问,他说:“……根据我死去的老婆冬梅事后对我说,当时焕文在打她时,确实边打边骂‘我要打死你去’,但凭我们两家以往长期相处的情况来看,确实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一时之气,他犯不上要致人死地。我们是应该维护法律的公正,总的来说,我也同意他是过失杀人。”
  接着,李队长向大家介绍了一下焕文在服刑期间的表现及他想念儿女的情况。在坐的听了都有些触动。随后云生带着大家去看焕文家的现状。水花离婚申请获准后,单身一个嫁给了她小学时的同学,在离西村十几里路远的乡里镇税务所工作的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现在焕文的女儿秀秀带着弟弟在村子里劳动维持生活,两人都从高中失学了。家里已经非常简陋,没有什么像样的物件,所到之处都比较零乱。左邻右舍的人听说焕文劳改的地方领导来看他家里来了,都赶过来看。茂林现在任了村会计,见到检察院的同志一个劲地说:“上面判得比较公平,我拥护,焕文这个人一向凭着自己手中的权力作弄群众。你去想,一个好好的家,去了条人命,搁在谁头上不痛苦。害人的人不受法律制裁还行?”这时也在焕文家的茂林又对李队长说:“他这样一搞,搞得自己这里也确实困苦。要接受教训,真的要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早些回来撑起这个家。”
  虹秀也赶过来了,她仍不见什么老态,见到上面来的领导同志一个劲地说:“焕文这个人本性是不坏,都是一时性起闯下了祸。你看弄得家里这个样子,真是得好好改造,多立功争取宽大处理,减刑放回来重新做人。”又对旁人说:“你看,劳改队的领导真是关心呐,也是希望他好好改造早些回来。”
  随行的同志都录了音,摄了像带回来做资料。检察院的同志在认真核实复查后回去了,李队长他们回到厂里,叫中队干警和焕文一同观看他们带回来的部分录相。镜头由岗岭向下朝西村由远而近地展现。啊!久违了的家乡,美丽的乡村。焕文一眼就看出绿林环抱的村子,在树木的间隙中出现不少的新屋顶。这是谁家建得这么高的新屋?队里以前几十年也没建几幢新屋,怎么这几年就建得这么快?进入了村子,新屋清晰地展现在面前。这是私房,大都建在林子旁,第六排的右边靠近晒谷场。啊!多好的房子。啊!青砖青瓦,有的还是二层的楼房,以前,连我焕文都没想过。这是谁家建的?看见了云生的半土砖屋越显旧了,镜头一闪而过,自己以前挺不错的土库屋而今显得相形见拙。里面已经零乱不堪,秀秀、权宝惊慌地对着镜头,那悲哀的神情使得焕文眼眶湿润,泪水悄悄地流下来了。眼前的景物模糊了,隐约地见前面出现一个带院子的漂亮的小楼房。“哦!这是根宝的,这家伙发了……”听了根宝坦诚的一席话,焕文“哇”的一下失声痛哭起来,泪流满面……李队长说:“你要彻底认识自己的罪过,努力主动赎罪,争取政府宽大!”
  焕文只晓得一个劲地点头,并朝管教干部跪下了,说:“报告!我一定努力改造思想,不负教官一片苦心,争取管教干部、政府、人民的宽大!”
  在工厂劳改中队领导的帮助下,秀秀、权宝来探望了父亲。对着这一对儿女,焕文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流下了眼泪。从他们的口中和个别亲戚的口中焕文陆陆续续知道了水花要求离婚和嫁人的经过。
  焕文坐牢后,正待高考的女儿秀秀没有参加复习就回家了,权宝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也没去念,他们都在家里学着种田。冬去春来,惊蛰刚过,岗岭搞起了物资交流大会。开幕式这天,心情渐渐平复的水花稍许打扮了一番,让儿女在这操持,自己一个人到交流会上散散心,顺便买些家里需要的物件。正值春暖花开的时候,出了树林朝田里望去,粉黄的一片,粉红的一片,真是好看。山坡地里麦花、野花色彩斑驳,煽起春情。水花不由地瞧了一下自己的打扮,两颊绯红起来,由西村去岗岭街中段的这条小道两边摆满了蔬菜瓜果,昔日的菜场挤到这里来了。水花上岭后瞧了一眼,抬脚就往东边那进街的小道斜插过去。那条小道两边摆满了南货摊。什么红枣、柿饼、红糖、白糖、桃酥、饼干;香烟、烧酒、干鱼、腊肉、干山货,寸寸节节摆得都是。水花边走边看,看价格看成色,心里寻思着买些春耕农忙备用的食物。“现在焕文蹲班房去了,农忙全靠这两个从没担过力的儿女,不备些好下饭的食物,怎么得成。”水花想,但是南货太多了,看得眼花缭乱。她想:“干脆等下快散场时再来,也许那时会降价。”她走进正街往西走,街两边农店铺,临时搭的柜台到处摆满掛满了衣服、布匹、床单、床罩、鞋袜等等,真是百货齐全,花色品种繁多,弄得水花目不暇接爱不释手。水花看花了眼,摸累了手,她干脆一直往前走,心想:“这两年怎么搞的,冒出这么多物资出来了。这么多东西以前都是要凭票的,如今这些票证不值钱了,有钱就买得到。”她不急着看了,干脆从西边街口的小巷穿插到场上去。小学边上的大场上全被耕牛、仔猪占满了。看看北面平坡都摆放着犁、耙、绳、担。水花想:“还真是农村要用的,什么都不缺。”看看天色,已不知不觉快到中午,肚里有点饿了,她慢慢地转到菜市边上的小吃场去。“吃碗包面。”她想着就往包面摊上摆的方桌边的长凳上一坐。抬头看时,桌对面坐着一个干部打扮的正在吃包面的中年男人,他抬头痴痴地看着她。她正想开口,那个男人忙问,“请问,你是刘水花吧?”
  水花也眼睛一亮,想起来了:“老同学,胡……生根!”
  “对、对!”胡生根高兴地应着又对包面老板喊:“再来两碗包面。”
  我自己买。”水花忙说。
  哎!我请客,我请客。”胡生根叫着。
  “老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啊?”水花问。
  “哎!一直在杜埠镇税务所,后来下放了。”胡生根说。
  “现在呢?”水花看他一身打扮,就猜到他上去了。
  “七九年又上去了,我干脆申请调回自己乡里来了。”胡生根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哀愁。
  “来啦,两碗!”老板端上了两碗包面。
  “我吃不了这么多,一碗就够了。”水花有点感动地说。
  “这包面皮子薄、味道好。这一碗我们两个分着吃。”胡生根热情地介绍说。
  水花慢慢地吃着包面,边吃边想:要么是她老婆也在乡下,调到边上好帮带种责任田。就说:“调回来也好,可以帮着你老婆种一下田。”
 “哎!老婆没福气啊!我刚调上去,她就得病过了。两个小孩又在读书,田都没办法作。”胡生根说。
  “你老婆过了?”水花突然睁大眼睛问道。
  “是啊!”胡生根说到这里眉头舒展了些。
  “我要是当时娶了你这个老婆就福气好。”胡生根说。
  “你还会要我哩。”水花仔细看着胡生根轻声地说。
  胡生根虽比她大些,但在单位上风吹日晒少,长方形的脸上没一点皱纹,看上去比焕文还年轻些。个子也不大,也不比焕文单瘦。胡生根看着水花笑笑,说:“不瞒你说,你还是我一时的初恋、梦中情人啦!”
  “打乱话!”水花脸一红心想:这男的懂了事变化真大。也实实在在地说:“说真的,做妹子的时候我还真的喜欢你。”
  “现在你过得还好?”胡生根言归正传。
  两人都吃完了包面,掏出手帕抹了抹嘴。水花对着胡生根轻声说:“你还不晓得?我那个男人碰死了人,判了无期徒刑。”
  “啊!不晓得,不晓得,是你老公?对不起啊!”胡生根吃惊地说,后悔不该问这个。他站起来又说:“以后有空到我那里去玩。”
  “走,到我家里吃中饭去。没多远,就在这下面。”水花朝岭下西村努努嘴。
  “以后来,以后来。”胡生根笑笑走了。
  水花痴痴地看着他走远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又在南货一条街转了一下,不知道买什么好。心想:“反正交流有几天,过二天来。”她心绪烦乱地走回了家。回到家后,什么也不想做,坐在那里发呆,晚上也睡不着。她回想上小学时的美好时光,那时真是天真无邪。她和胡生根虽不是一个村子的人,但在一个班上读书。有一段时期老师调整座位,他还和她坐在一起。有时她铅笔没有削,他就把他削好的铅笔给她用,买的橡皮擦也送块给她。放学的时候,水花总喜欢跟他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到岔路口分开。小学毕业后,水花就没有读书了,坐在家里学针线活。她听同学说,胡生根上了区里的初中。有一次,学校开学的时候,水花上墟上去玩,她走到路口上去看那些去初中上学的人,总想看到胡生根,但始终没有碰到。十六岁那年父母要给她订亲,她有点失望,男方是别个大队的一个初中生。直到她出嫁前一个月,她才在公路口停车点碰到了胡生根。她跑上去叫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低着头。
  “你去哪里?”水花问。
  “回家。”
  “回家,不读书了?”
  “开学再去。”
  “过来、过来,我有事问你?”水花走到公路上的一棵树下。
  胡生根抬头看了一眼长成大姑娘的水花疑惑的向那棵树下走去。
  “喂,你订了亲么?”水花两眼紧盯着胡生根问。
  胡生根一愣,心里想怎么问这个问题,他脸红了,看着水花说:“没有。”
  “没有?”水花紧问一句。
  “没有。”胡生根肯定地问答。
  “昨个不订呢?”
  “没有想到这个事上。”
  “你们大人都没想。”水花紧追问。
  胡生根似乎感到轻松了,说:“他们总觉得没有合适的。”
  “你哩也会想到我啊!”水花翘着嘴巴说。
  “你做什么?”胡生根吃惊地问。
  “我……我……”水花说着脸红了,转身又生气地说:“没什么!”迈开步子往回村的路上走了。
  想起来,水花有很多的后悔,怪就怪婚姻父母做主,自己没有权力,没有胆量,物资交流结束的前一天,水花又到了岭上,有意去碰胡生根没有碰到,没买什么东西就回来了,物资交流的最后一次,水花又去碰胡生根,结果很失望,又没有碰到。她买了些腊肉、干鱼回来……散心没散成,反而心事重重。她感到有一个机会,她必须抓住,一定要抓住。现在不比从前了,婚姻她自己可以做主。
  清明节后第一天,水花借给祖先上坟扫墓回到了娘家。山坡地头绿草青青地毯一般,野花红一片,黄一片点缀其中,真是可爱。回到娘家,为焕文的事娘又是劝,父亲又是安慰。水花确是伤感了一天。第二天清早,她就在村前面的小林子里转悠,采摘些野菜做菜饼,找到树林中的一块草地在那歇了片刻。吃过早饭,她就直奔乡政府所在地岭家墟税务所,真是碰得巧,胡生根穿着制服,提着一包纸钱鞭炮推着一辆载重永久牌自行车出来回家扫墓。
  “水花,回来了?”胡生根看见她喊着。
  “哎!这么巧,你也回去挂青啊?”水花忙装着意外的样子。
  “是、是!”胡生根应着。
  “我们同段路。”水花很随意地说。
  “坐到车上来!”胡生根朝自己的自行车努努嘴说。
  “我怕坐,又没几远,走一下。”水花实实在在地说。
  胡生根听了,看看水花也附和着说:“也好,走一走。”
  水花拎着个手提袋同着胡生根穿过街道走向郊区走上乡间小路,“唉!好久没有回来,真想回来散散心。”水花长叹着。
  “唔!是要想开些,到处走一走。”胡生根有同感地说。
  “在娘屋里也呆不住,真想到近边走走。”水花继续说。
  “到我屋里玩一下,反正我也有几天假。”胡生根真诚地说。
  “真的?莫为我耽误你的事啊!”水花追问着。
  “哎呀!老同学还见外……”胡生根着急地表白着。
  “你村里我也有熟人,那我后天来,反正也没几远。”水花考虑了一下说。
  “要得、要得!”胡生根一个劲地点头。
  到岔路口他们分手了,两人说得还很投缘。水花回到娘家,帮着娘料理家务,可也没什么做。菜饼做了不少,足够分给挂青的亲戚带回去。闲下来她就在那里痴想:时间过得真慢,怪不得有人说‘度日如年’。挂青扫墓都是兴清明节前三天后三天,过了这几天什么事都可照常办了。我这事……”想到这里,她还真有点不安,还真像做姑娘待出嫁时的感觉,想着想着脸都渐渐红了。她娘看见水花闷闷不乐就说:“哎!这都是命,躲不过的。好在仔女都大了,也快熬出来了。”
  水花接着说:“还有什么出头,还不如死了老公。”
  水花娘听了,看了看水花又低着说说:“生就了命,得坏了病都没办法的事。”
  水花又接着说:“我现在就准备不听天由命,试下看,命运对我怎么办?”
  水花娘听了女儿的话,再看看女儿心想:女大不由娘。就走开了。
  胡生根回到家,跟死去的老婆和祖宗烧了纸钱,扫墓后就忙着打扫屋子。他是家里的老二,因为在外工作,分了家单独住,父母一直跟着他哥住一起。两个儿子都在城里读高中和初中,学校没有假,他生怕耽误他们的学习,清明前后不是碰在星期天,他是不让他们回来挂青。家里多年没有女人料理家务,想搞得怎样整洁也是不可能。胡生根工作之余耕种也不是很容易,虽然就是二个儿子的口粮田不多,他也是顾得了家务就顾不了田、地。考虑到老同学来做客,留个好印象,他还是把家里来了个大扫除,一直搞得看上去像个样子才歇息。不知怎么搞的,他感到水花来这里玩非同一般。他男人犯罪判了无期徒刑,基本上可以说他们的婚姻将要结束或说名存实亡了。是不是她要寻求新的婚姻生活呢?胡生根想。水花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回忆起来还是比较好的。他们同在小学学习了几年,同桌坐也近半年。第二天,胡生根一早就忙着把水田耕了,也整了地,傍晚洗了一个澡,轻轻松松地躺在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想起少年时的生活,想起和水花在一起读书的日子。第三天一早,他到大队部的肉案上买了肉,在商店里买了一些点心回来了。等到吃早饭不见水花来,自己就匆匆忙忙吃了饭,在对着进村的路上那块地里种花生。到了中午也不见人影,胡生根还是按四菜一汤配好了材料。等到午饭过后,见水花没来,自己随便炒了点菜稍微吃了点饭。
  水花这天一早也作了准备,吃过早饭到墟上理发店剪了个头,买了酒、糖、点心四色礼品,再回到家告诉娘自己下午到附近老同学家去走走。娘也主张她去散散心。她不慌不忙吃了中饭,趁大家在家休息的时候出了村,到胡生根家时,村里人也还没出来干活。
  “来啦,吃饭,吃饭!”胡生根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
  “我吃了中饭来了。”水花走得脸上红红的。
  “唉!怎么不到这里来吃中饭!”胡生根嗔怪着。
  “哦,还一定要吃饭,硬是来做客的?”水花反问着。
  “哦,随意、随意!”胡生根似乎领会似的点头,忙着在桌上摆出了瓜子、糖果、点心。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嗑瓜子喝茶,“哎!时间过得真快,人的变化也真大。转眼我们都弄得残缺不全,你的日子比我过得还好。”水花说。
  “嗯,变化是意料不到的,日子也不见得比你过得好。你看家里不就是这样。”胡生根说着朝屋里努努嘴。
  水花站了起来去看房间,边走边说:“硬是不对啦,在国家单位的人,房子四间一厅,窗户门框跟城里一样,我没有问别人就找到了。”
水花四个房间都看了一下,胡生根站在边上陪着。
  “没有女人,就是苦了仔女,吃喝浆洗就差了点。”水花带着感情地说。
  “硬是差多了。我,说实在的,哪里顾得这么多。”胡生根应和着说。
  “我吗,没有男人没依靠,那个人等于没有了一样。”水花声调有点悲哀地说。
  “或许可以提前……”胡生根安慰她说。
  我不指望他,要跟他离婚。法院里也会支持,我问过。”水花想当然地说,并看着胡生根。
  胡生根被看得低下了头,但他没有吭声。
  “唉!”水花说着长叹一声就在房间里的书桌边坐下来。窗户上拉上了花窗帘,胡生根忙把放在厅里的糖果点心,茶端到房间里来,也在她旁边坐下。“我总想回到小的时候去,那时候真好。在读书时候,我们坐在一起时真有意思。”
  “唔,那个时候什么也不懂,有书读就好幸福。”胡生根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喂!那个时候,你喜欢我么?”水花突然发问。
  “喜欢,喜欢跟你坐在一起。那时候,你总是把削好的铅笔给我用,拿晒的南瓜干给我吃。”胡生根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那个时候,你教我做不会做的作业,帮我复习课文,不让人家欺侮我。我总觉得你像个男人一样护着我……”水花感到热似的,解开了外套的衣扣,露出了撑得鼓鼓的内衣。
  看着水花,虽已入中年仍风韵犹存,久违的女人醇香的气息几乎使胡生根乱了方寸。突然门外似乎有人经过,胡生根赶紧走出了房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五、六点钟了。胡生根要烧菜弄饭给水花吃,不吃餐饭去他觉得过意不去。
  “唉!慌什哩吗?我来弄。”水花说着下厨,胡生根烧火。水花重新配料炒了四菜一汤。菜刚摆上桌,水花:“要有点酒吃就好!”
  “你会吃酒啊?吃烧酒,还是吃老酒?”胡生根问。
  “热壶老酒来吃。”水花回答。
  “好。”胡生根说着就装了一锡壶酒到锅里热水里烫。
  老酒一烫热,一人一个茶碗对着干。胡生根怕水花吃醉就故意慢慢地吃。水花却不留量,端起碗来就说:“今天有缘跟老同学在一起,我先干为敬。”说着一口气咕噜咕噜吃了个底朝天。
  “不着急、不着急,慢点吃!”胡生根忙劝着。
  水花亮了一下碗底,说:“我是诚心诚意的,现在看你。”
  “嘿,慢点吃呐,吃急了怕醉。”胡生根端着酒吃了一口说。
  “哦!怕跟我吃醉了不好看。”水花说。
  “不是,不是!”胡生根忙辩说,端起酒来也喝干了。
  “吃菜,吃菜,我弄的菜,吃得么?”水花问。
  胡生根每个菜都夹了一点尝了一下,说:“比我弄的有味。”
  “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专弄菜你吃。”水花盯着胡生根说。
  胡生根没吭声,提着壶帮水花筛满了酒,自己也满上了。放下壶,端起酒说:“来,本该先敬你,现在我只好回敬一下。”吃了一口,看着水花。
  “哦,省酒待客,想节约酒啊?”水花装着生气地问。
  “不是,不是。怕吃醉哟!”胡生根忙解释。
  “你放心,我不会要我醉,我也不会醉在这里。你以为我会在这里丢人?”水花真生气了。
  “不是,不是。”胡生根赶快端起酒来一口干了。
  “嗯,要得,我干了这碗就慢慢吃。”水花说着端起来又一口干了,开头微红的脸,现在红若桃花,煞是好看。
  胡生根也酒兴上心头,微醉了。
  “我不想吃了。”水花突然端起刚倒满的酒吃了一口,又倒在也吃了一口的胡生根碗里。等水花倒满后,胡生根说:“慢慢,我也吃不得这么多,分平。”说着端起掺满了的酒碗又把酒倒些在水花碗里。“要得,要得。你不嫌弃,我就当跟你吃碗交杯酒。”水花等他倒平了,端起来就要跟胡生根碰杯。胡生根赶忙也端酒来碰,然后俩人又一饮而尽。
水花看了看胡生根,说:“我先吃饭,你慢慢吃。”
  “我一个人吃得没有味,我也吃饭。”胡生根说。
  “我来添饭。”水花从厨房里端了两小碗饭来。
  吃完饭,水花用水漱了漱口,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梳了梳头,说:“这么晚了,我赶回去。”
  胡生根虽然醉意朦胧,但还能控制自己,说:“好。”过了一会儿又说:“我送你一段路。”
  水花开头听了有点不高兴,后来听胡生根说送一段路又笑着说:“我是有点怕”。
月亮虽没有露在天空,但外面还很亮,胡生根和水花匆匆忙忙出了村往前面赶。走了一段,胡生根想就此作罢。水花忙说:“只要过了前面的林子,我就不怕了,也没多远了。”
  胡生根想了一下也是,忙说:“我要送你过树林。”
  走到树林边,天色稍微暗了一点,突然水花喊:“哎哟!我怎么肚子痛。”说着弯下腰,用手按着肚子。
  “啊!这怎么办?”胡生根一听吃了一惊,有点慌了神。
  “你扶我到里面,我看解个手会好些么。”水花说。
  胡生根只好扶着水花,由她往里面走。水花弯着腰走到树林中那块草地上就蹲下来,一只手拉着他又说:“哎哟!我又不想解手,就是肚子这里痛,不晓得什么原因。”
  “哪里啊?”胡生根吃惊地问,酒也醒了一半。
  “你摸呐、摸呐!”水花紧催着说。
  胡生根慌了神,手由着她的手扯着去摸。开头搁在肚皮上去摸,滑溜溜的也不知她哪里地方痛。她扯着他的手往上,触到软乎乎的乳房。胡生根突然象触了电似的,一股热气往下窜,真是受不住了。水花接着先后用两只手搂着他的头,把他箍倒在她的身上。如干柴遇烈火,他们抛开了一切,忘却了一切,让性欲的火苗熊熊燃烧。
  有了这一次后,他们又在林子里约会了二次,私订了婚姻。水花从娘家回来,容光焕发开始筹备离婚一事。经过这场变故,她似乎明白了好多事。回家的路上,她先顺便到了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乡政府办公室。办公室的负责同志说,像她这种情况,必须经过法院。到了家,看到一切,她又愁眉不展。以前,她从没穿过补丁的衣服,衣服烂了她就改作其它用途。
  现在穿着补丁的衣服下田了,她带着儿子权宝半生不熟地耕田,两人都弄得泥浆满身。过往的人有的看到心寒,有的看到好笑。云生好久心里痒痒的,想接近水花,水花却故意躲开她。正无办法,看到这情景借机丢下自己田、地里的农活,前来帮忙。大庭广众之下,水花又不好硬性拒绝。
  “来,来,我来教你。”云生扎起裤脚,丢掉鞋,三步二步就走到正在学耕田的权宝身边抢下犁,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他起劲地对着身边的权宝,边做边说:“犁不要入的太深,也不要翻得太宽。入深了,按下犁梢它就会起来,入浅了,提起犁梢它就会下去……”一个劲地教,一个劲地耕,耕了大半亩田,直到虹秀找来说:“你自己的牛在吃人家的秧啦!”他才爬上田。
  “哎呀!谢谢你,谢谢你,莫耽误你的事。”水花一边说一边表示不太欢迎地使眼色要虹秀看着他。
  “这有什么啊!焕文没在我硬要教这仔俚农事!”云生认真地说。
  “算了,自己都二五八成不怕人家嫌!”虹秀撇着嘴说。
  傍晚,云生又趁机摸到水花家来了,见权宝在就说:“我来跟你讲讲浸种育秧的事。”接着抛了一个眉眼给水花。
  水花马上站起来走开,跑到虹秀身边聊天去了。云生时时想引诱她,她不睬,甚至联合虹秀一起来对付他,弄得他无法。春插时,每当母、女、儿三人累得腰酸背痛时,她就流泪心酸地说:“你爹下半辈子就死在牢里了,苦了我的仔女啊!”
  “不会吧!也有可能改刑呢!”女儿说,“我知道没有指望。我宁愿自己吃苦,作难,也不愿让负担驮在你们两个人身上……”水花婉转地向他们透露她的下一步打算。
  春插结束后,水花借故回娘家。在胡生根单位住了一夜,接着自作主张到法院民事庭提出了离婚请求。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有的人说,还离什么婚,仔女都这么大了,还要去出嫁?不出嫁,离不离婚都这么一回事。有的人说,老公判了无期徒刑,下辈子都回不来了,死也死在牢里;水花又不是很老,没个伴大半辈子一个人过怎么行?仔女是靠不住的,不如老伴。云生听说后一点儿也不反对,跟旁人说,焕文恐怕是活的难回西村了。秀秀、权宝听到这些议论都没有吭声。这件事从悄悄的到公开的传了好一阵,当大家说烦了,听烦了之后,突然传来水花嫁了人的消息。乡亲们又刨根问底,沸沸扬扬,但谁也没有看到水花出嫁的场面。据云生说,他还是晓得的,其实最早知道的人是虹秀。
  深秋,九九重阳节时,水花跟儿女们说,今天她的一个老同学会来玩。儿女们都好惊奇,母亲怎么突然提起同学,于是左问右问。水花才告诉他们是小学的同学,告诉了他们她青少年时的故事。儿女们听得新鲜,感到兴奋。水花分派秀秀到墟上去买菜,权宝在家里杀鸡。水花亲自把家里整理打扫了一番。吃过早饭把菜都洗好、切配好了。秀秀和权宝心里还有点疑问,都借故泡在家里不走。约摸上午十点钟左右,胡生根一个人出现在水花家门口。秀秀和权宝吃了一惊,接着又沉默了。他们隐隐约约感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这么快。今天是敬老节,他们都尽力克制自己,但怎么也装不出笑容。权宝借故到地里锄草走了。秀秀正想走,水花分派她到灶边烧火。桌上摆好了花生、薯片、茶水,要胡生根品尝后,水花亲自操锅铲炒菜。炒菜的间歇间,水花又讲述了她和胡生根小学时的友谊,青少年时爱恋、失恋以及现在的处境和感情。秀秀听着听着感动了,说:“妈,我不阻拦你,但是权宝怎么办?”
  “这个,你胡叔叔会有安排……”水花说到这里沉默了。
  弄了八菜一汤,满满地摆了一桌。水花叫秀秀喊权宝回来吃饭。秀秀趁机讲了娘的苦,也劝动了权宝。权宝没说话,跟着秀秀回来,准备听胡生根怎么说。秀秀一走,水花也趁机把女儿秀秀的态度告诉了胡生根。人一坐齐,水花就叫权宝倒酒。烫的是水酒,权宝给每人都倒了一茶碗,并端酒敬胡生根,说:“胡叔叔,今天是敬老节,我敬你一杯酒。没有什么菜,多吃杯酒。”
“好、好!”胡生根微笑着端起酒来喝。
  接着又是秀秀敬酒,水花怕胡生根吃急了会醉,只管叫吃菜,停了好久才也敬了胡生根一杯。胡生根似乎很高兴,接着回敬了他们每一个人,水花又怕胡生根吃醉,尽量拖延吃酒的时间,胡生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放慢了吃酒的速度,但藏在心里的话经酒一催就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脸上起了红晕借着酒力的遮掩对着权宝说:“你们两个都在这里,今天我跟你们说实在话,我小时候就是跟你娘在一起读书,小时候就玩得蛮好,划得来。说句不要紧的话,那是我的初恋。到我成人读高中时,死读书,呆,没有领会你娘的意思,错过了姻缘。一晃就是几十年,到去年岭上物资交流又碰到你娘。我们都残缺不全,处境差不多,所以同病相怜。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合在一起过。我的仔,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很理解我们老人,他们不反对。就看你们……”停了一下,见秀秀、权宝两个人都不说话,他又说:“成家以后,我想我两个小孩都还在城里读书,你们两个要还想读书的话,我设法叫你们继续读书。你娘就住到我那边去,离开这里。碰到这个情况,我想你们离开一下这个环境也好……”
  “我不想读书了,我也不离开这里”权宝冷冷地说。
  “我也不想读书。”秀秀接着说。
  胡生根皱了一下眉头,说:“那么秀秀就到乡农机厂去做事行么?我跟乡里提过,乡里可以安排个把子人。”
  “权宝不去读书,我也不离开,留这里照顾他。”
  水花想来想去不好怎么办。胡生根会意,轻松地说:“还是以你为主,你娘就由着她,两边住住,互相走走也行。”
  “要得,随你们的便。”秀秀轻声地说。
  水花想也只有这样的了,忙提起酒壶说:“都加一点。”
  正在这时,虹秀走门口过,水花放下酒壶忙跑到外面去对虹秀说:“虹主任,吃杯酒去。”
  虹秀站住脚,说:“哟!来了客人?”
  “我的老同学,我娘屋里边上的人。”水花有点害羞地说。
  “哦,我晓得了,好,好!以后来,以后来!”虹秀眨眨眼走开了。
  吃完饭后,水花和胡生根一商量,决定回娘家办。秀秀陪娘同胡生根坐车回到了外婆家。一商量,选了第二天,在家里做了二桌酒,把水花送到了乡税务所胡生根宿舍里。水花头天打了结婚证,第二天就这样和胡生根成了亲。
  后来权宝和秀秀去劳改工厂看他们的父亲。权宝告诉焕文,根宝现在当了西村的村长,全村的农业生产都由他进行科技指导。对他们也很关心,春耕春插冬种秋收都是他亲自帮着他们,带着他们干,手把手教他们。“爹,我们也准备做新屋。”秀秀补充说。焕文看着女儿给他做的新布鞋,绣的鞋垫,他觉得他们都长大了,眼泪只知道往下流。他对他们说:“仔、女,现在不是先准备做屋,不要省了,先把身体搞好,把农技知识学好。有了身体,又有农技本领,就有发家做屋的本钱。爹一定会加倍努力改造,争取早点回来,带着你们一起干……”说得儿女们也泪流满面。
  从此,焕文更加努力地改造自己。除了在办公室做账外,他还主动到车间劳动,清扫卫生区,他很想早点回去,照顾这两个无爹娘在身边的孩子,他要守护、养育他们成人,领着他们搞农业生产,尽快富起来。他想根宝一个农业中专生能办到的事,他这个不管怎么说,老农民的后代,劳动大学的肄业生也一定能办到。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很快就春暖花开了。一天中午,焕文主动到管教干部那里交心出来,在走向宿舍的路上,突然看到前面路边的水塘里有一个小孩半沉半浮在水塘中央。他一下呆住了,转头看看四周没有人,霎时间不知怎么是好。脚不由自主地快速向前走,走到塘边跨下水塘,在水里又向前走去,两手分开水。水越走越深。水花开始没了他的膝盖,慢慢没了他的大腿、腹部、前胸……
  厂医务室的一位护士正从宿舍区出来,突然见一个男人走向水塘的深处,她一下也愣住了。脑子里马上蹦出二个字“自杀?”仔细一看,这个男的前面的水面上还浮着一个小孩,她快步往前跑去。
  焕文已经走到水没他肩膀的地方,他停住了。伸出手去托住了孩子,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来向岸上走去。当他走到水露出膝盖时,护士已站在水塘边急切地问:“哪家的孩子?”焕文浑身水淋淋的,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嘴里蹦出三个字:“不知道。”一上岸就发抖。“来、来,把他放在这里。”护士摸摸孩子的鼻孔后命令说。他遵照命令把孩子俯卧在一个突起的土坡上,护士在帮孩子压水,一下、二下……孩子呕出水来了……周围闻讯赶来了好几个人。焕文一言不发,抖着、身上流着水回宿舍去了。他把衣服换了,坐在床边发呆,心想:“这下怎么办?小孩救活了没有,怎么说清楚?”
  下午上班,大家都像往常一样忙碌。他埋着头做事,心里惴惴不安。一直没听到什么消息,晚上睡在床上很难入眠。睡着了,做了一个梦。管教干部同着几个人来找他,手里拿着手铐。他吓得冒汗,猛一下惊醒了。天亮了,他头上有点发烧,不敢去医务所看病,照样上班。上午九点钟,李队长来找他。看到李队长,焕文脸上发白,目光呆滞。李队长说昨天那个溺水的小孩获救了,他代家属感谢他。焕文嘴唇嚅动了一下,小声地说:“不要。”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焕文奋不顾身救溺水儿童,受到了立功赎罪的嘉奖。不久,他的申诉经过有关司法机关和原法院本着实事求是、执法公正的原则,调查、核实给予了改判。判决焕文犯过失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因救人立功又由劳改工厂所在地的同级人民法院减免三年徒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990年下半年。焕文刑满被释放。他请求劳改中队不要通知家属来接,自己出来先适应适应。他很快就坐车来到了家乡的县城,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下来。在看完县城的角角落落之后,城里发生的变化使他失眠了。他的心飞向了老家,飞向了儿女。他感到,正逢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时期,自己耽误了多少宝贵的时间,给儿女们造成了多大的压力。此时,他还能磨蹭下去吗?
  天刚蒙蒙亮,他就收拾行李,迎着启明星往汽车站赶,坐上了开向靓山的头班车。客车出城行驶在通向乡村的水泥公路上,总是与奔驰的农用车、手扶拖拉机擦肩而过。新绿的田野锦缎一样装点着大地。在这充满生机的时节,焕文靠着车窗想象未来。过去已成定局,蹉跎岁月只给他留下了沉重的教训,他庆幸自己还有今天。他亲身体会到了依法办事,依法治国的重要。抚今追昔,憧憬未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挡住了视线。
  车到岗岭没到站,他就在路边下了车。一个人悄悄地从岭边横插过去,在岭上小学后的几排梧桐树下坐了下来,一个人静静地俯视岭上通往西村的这片田地。太阳在树档上,放射着柔和的光,郁青的晚禾随风微微起伏、闪闪发亮、豆苗、薯藤遍布在坡地上,路上没什么行人。他想这时,村里人要么在大禾田里除杂草,要么在播红花籽,有的可能在村前坡地上采摘棉花了。久别了故乡的田地,他真想甩开膀子来干一阵。到了村前,他又感到不好意思回去了。抬头望着村后树林,觉得林木更加茁壮、葱茏了。他已经忍不住了,就从前面小路下去,插到田间从田埂上绕到了树林里,沿着树林熟悉的小路穿插到了林子旁边枫树下。自己的房屋就在面前,他犹豫了一下。过往没有行人,他迈开步子从横巷头上走到了自己的屋前。转身正想进去,抬头一看门关上了。回头一看,跟在他后面过来一个人。“文会计!”吉之轻声地跟他打招呼,他刚从旁边的稻田制种回来。
  “哎、你好!”焕文习惯性地应着,已经是口头上的客套了。
  吉之站住了对他说:“他们都到大禾田那边去了,要不就到我那里坐一下吧?”
  焕文想大概都不在家,没作声跟着他后面进了吉之家。吉之家现在整理得干干净净,墙壁都用石灰粉刷了一下。房门上贴着已经退了色的喜字。“你结了婚?”焕文问。
  “嘿、嘿。”吉之端过来一杯刚泡的茶应着,又说:“还没吃饭吧?我煮碗面你吃。”
  “不要,来的时候我吃了饭。”焕文有点动情地说。
  吉之就和他坐在方桌的对面,他告诉焕文自己的变化。公社改制建乡后,大队成了行政村。西村为自然村。选举农业科技能手为村里生产的带头人,根宝被选为村长。根宝不仅领着大家搞科学种田,还十分关心村民的生活。他亲自出面做媒,多方周旋,云生也没反对,帮助吉之和兰秀成了亲。吉之倾其所有,请了一村人的酒,请乡电影队放了一夜的电影,庆祝他们新婚,庆祝他们新生活的开始。现在,他除了种好口粮田外,其余的田全部培养良种,例如:双竹粘等,搞良种交易。兰秀除了做家务外,专门跟着根宝学种菜。两人年纯收入也上万元,三个人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最后吉之说:“你回来了就好。根宝还是中专生,都搞得这么好。你上过大学的人,静下心来搞农业,一定会搞的更好。根宝这个人心地好,度量大,我们一起来搞,肯定村里的生产要赛过别人……”
  焕文听了,脸微红,眼睛里出了眼泪,他轻声问:“你没打算做新屋?”
  “没,现在还没有这个想法。你看,我、她娘仔二个一起三个人两幢屋,够宽的了。”吉之笑笑说,想了一下马上告诉焕文:“哦!你仔女已经做了新屋,就在村后晒场边。要不,我陪你去看一下。”
  “不要、不要,谢谢!你忙,我自己去。”焕文起身道别,他抬着头,大步地穿过巷子来到村后,一路上没碰到别人。
  在村后接着黑珠这一排做了好几幢二层楼的新屋,晒场边的一幢屋,只做完一层,上面平顶上搭了一个小屋顶遮住楼口。门开着,他走进屋里一看,厅里墙壁上挂的镜框里还嵌着一幅他在劳动大学时照的相片。这确实是自己的新屋。他放下行李,察看房子里面。窗明几净,光线充足,侧面边还做了个小厨房,从屋内通过去。房间里的家具还是旧的,他想有了现在的样子就不错,家具以后慢慢来……
  当他坐下来后,一想又感到难受。这一切是凭社会进步,孩子们努力的结果啊!等他们回来,我这个做爹的现在又怎样面对他们呢?还有村上的人……想到这里,他倏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彤红。他想自己应该走,等自己在外面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再找个机会回来,给儿女们一个安慰。他突然想到一个亲戚,想到他那里去看看,请他帮忙找一个事做。他想,现在正是大搞经济建设时期,方方面面要人,想信一定有他的用武之地。他忙把买给孩子们的东西留下来,掏出信纸写了封简短的信。

权宝、秀秀:
  我儿我女,你们忙!爹回来看了一下,知道我儿女生活得很好。你爹我自从劳动大学回来后就放松了学习。思想不求进步,放任自己,回想起来,真是心痛,特别是没有一点法律意识,跟着陈规陋习随波逐流,害人不浅,幸亏社会走向了法制社会,依法办事,依法治国,你爹才得以新生。实在感恩国家,感恩乡亲。
  回家一看,感到你们长大成人,持家立业了,爹好高兴。这多亏了农村土地家庭承包经营责任制,使我儿女胜过了父辈。爹唯一要叮嘱你们的就是,要接受爹的教训,要学习农业科技,踏踏实实地劳动;要学法、懂法、守法,做一代新农民。你们做到这些,爹什么都放心了。
我现在想到你们表姑那里走一趟,合适的时候再回来,请原谅你爹。
  望你们进步!
                                   父:焕文
                                    即日

  当权宝、秀秀、云生、虹秀、茂林、德宽、根宝等乡亲得到消息赶来时,焕文已悄悄地离开了西村。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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