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东海
(一)
首先,我要说,我是个极度鄙视婚外情的女人。
坐在离舞池最远的角落,看大家在翩翩起舞,我喝着甜酒,嘴角翘起鄙视的微笑。
那些在阴暗角落贴着面跳舞的,十有八九都是情人。
朋友的生日,我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慢慢品尝孤独傲然的清醒。
“在喝红酒吗?”
我回头,看着和我说话的男士,回给他一个戒备的微笑。
“红酒不是这样喝的!你像在喝扎啤!是和人有仇,还是和酒?”他的眼睛很清澈,让我想起张国荣的眼睛。
我笑了,端起满杯的红酒,遥对疯舞的人群一饮而尽。
“你是个寂寞的女人,你的内心很痛苦吗?你一定有复杂的情感经历,你埋在众人浑浊而惟己清醒的病态的麻木里,你压抑着一种暴燥的歇斯底里,如坚雪下正要爆发的火山。”
他的目光穿透酒杯,我像被剥离衣服被窥到隐私的修女!
我掏出两张百元钞,拍在桌上,“请走开!”
“那么,是一种怎样的情绪,让你对生活歇斯底里呢?” “我是梅的表哥,可以免费为你服务,再见!”
“你最好别惹恼一个喝醉的女人!如果你是位化缘的大师,请带上钱走开!”
“哪位大师能混进生日派对呢?!我是心理医生。”他掏出名片,放在桌上。“你需要了,来找我。”
我鄙视地转过头,把视线转向舞池,感觉像被强制定购一份意外保险,一位不失任何时机推销自己的俗人!
我望着他走出大厅,一张精致的名片!在离桌的一刻,我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二)
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真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吗?!
不,我是个举止幽雅的女人!我就是个举止幽雅的女人啊!
我是个不屑和别人语言交流的人,我会把内心交给文字,看自己高雅的独白!我是个没有知心朋友,也不担心被朋友出卖的孤独的人!
我是个连喝醉酒,都很有尺度的人。
我喝醉过吗?
我喝过两瓶红酒,没醉,是容积出了问题,不过还是没醉!
我一直想醉一次!醉了,就别再醒了,醉了就别再醒?!我真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压抑吗?
我真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压抑感吗?天啊!那个讨厌的心理医生给我施了怎样的魔法?我几乎真有一种狂妄不羁的情绪被引诱出来,它撕咬着我脆弱的心,以及我的头、颈、胸……我的汗珠流淌下来,我快要疯狂了。
我想大声喊,我想站在街上大声喊最粗俗的脏话:他妈的都去死吧!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天!我怎么会在大家面前失控?!
“你不舒服?你满头都是汗哎!”同事七嘴八舌地问。
“哦,我——我——在——写一篇小说。”我支吾,并为刚才的失态脸红起来。
我想,我该不该去看心理医生。
(三)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洒在阳台上,我静静地看那些金黄色的光线,努力从厚厚的乌云缝隙漫射出来.
没有风的星期天,是个潮湿闷热的天气,保姆在干完自己的工作后,匆匆忙忙走了,那个叫丈夫的男人,一如既往去应酬了。
他会在每个归来的深夜,给我一个吻,然后怜惜地重复那句温暖的话:“乖!说了,别等我,先睡!”
然后,他会抱我上床。
我在等他吗?!
我只是失眠,如果我在某个时间,出了意外!如果我死了,谁会第一个发现我呢?!
他是个成功的政客!他给了我一个交往范围:可以上网,别和男人聊天,别聊政治问题!
那天我笑他:“你今天对着镜头捐给老乡的二百块钱,没要张发票吗?”
“行啦!怪不得人家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恼火地摔门而去。
他的手机在响。
他的手机,我已不想翻看,厌烦听他每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直到沉闷的雷声惊醒我!
要下雨了。
闪电划破黑云径直连接到地上,仿佛要把压顶的天空扯碎!狂风大作。
继而,每一声巨雷都仿佛劈在楼顶上。
我捂住耳朵,却隔不住那可怕的巨响。我是个害怕风雨的人!在这多年不遇的暴雨中,我快崩溃了,我会被雷电击碎吗?谁会第一个发现我?!
我在角落里颤抖。
我想起了那个心理医生。
我找出名片,拨通电话,但愿他还记得我,“喂!是刘博士吗?我是你表妹的朋友,那天——”
“汪涵!” 他马上说出了我的名字。
“是我,你能来接我吗?”我几乎在哭。
“我马上过来!你在哪里?”
“梧桐小居一号楼一单元,你来楼下好吗?”
(四)
我几乎是冲下楼的。他站在雨中,为我打开车门。
我一头钻进车里。
“安静点,好了,好了。”任凭他将手抚摸在我的头上,那一刻,我在颤抖,他仅是我的心理医生而已!但我需要那份温暖。
“好了,傻丫头,有我在。”
我迷惑地看着这个好像不比我大的男人,他的话像会催眠,让我在那一刻获得安静,获得安全。
我无力地坐在那里,看他开车。
他很白晰,很文静,他眼睛注视着前方,睫毛是一种自然上翘的好看的弧度。
“好了,傻丫头,我会保护你,别怕。”
我真的没有感到不妥,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是一种父亲般爱怜的温暖。我很安静,有些困。
我真的不知车开了多久。
我渐渐醒过来,我还在车上,刮雨器还在摇摆,他坐在驾座上,静静看着醒来的我。
雷声还在继续,之前我却在车上熟睡了。
我歉意地直起身,“对不起!我怎么会睡着呢?”我看看外面的雨,笑笑说:“连雷声都没听到呢!”
“有我在!别怕。”
“那么,谈谈你好吗?”
“我是个医生!”
“你是学心理的?一个现代流行的职业。”
“我是十医大毕业的。”他看着车窗外,仿佛若有所思。
“十医大?”
“第十军医大学。”
“你是军人?”
他好像一下从远古回到现在,笑着回答我:“哦。”
“我该回家了。”
“回家?”
“是。”
他开始沉默,送我回家。
他不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仿佛是从一个故事里走出来的人!
我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看他。
我到家了,下车。
他坐在车里。
“再见!谢谢你。”
他摇下玻璃窗,“嗨!我是个心理医生,我会等你的电话。”
(五)
我是在第二天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说会带我去放风筝。
我一见到他就大笑起来:“在一个没有风的夏日里,带我来放风筝?!”
他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只很旧的风筝,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很漂亮。
这时候,忽然起风了,很凉爽。
他的风筝飞上了天空,很美,他像个孩子,但那黑色的风筝,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他终于累了。我看他躺在湿湿的草地上,他仿佛睡着了,我却看到他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流出来。
“你见过黑色的蝴蝶吗?每一只黑蝶都是一个灵魂,你说他们孤独吗?”
“是,在我的老家,妈妈说,每一只黑蝶都是一个美丽的灵魂。她们在天上,看着自己的亲人。”
“妈妈好吗?”
“妈妈?”
“你的妈妈好吗?”
“她在老家,那里,有她的牵挂。”
我的妈妈,她守着自己的花园,那里有她的心痛。
我忽然,有些想陪他流泪的冲动。他更像一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孩子。
他忽然看着我,握住我的手,“有我在,别怕好吗?我会一直陪着你。”他的泪水又滑下来。
我帮他擦掉泪水,“我该回家了。”
“家?!”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要回家了。”我站起来。
他又沉默了。
他一路无语。
(六)
我继续我的失眠。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绝对的好人!
他有怎样的故事呢?他的眼睛充满忧郁。他更像一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病人!
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问梅,问她在生日派对上的表哥有怎样的故事。
梅在电话另一端诧异地喊起来:“汪涵你在梦游吗?我哪有什么表哥?!你还在醉酒吗?你真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哎!”
我一下头大了,浑身鸡皮。
难道我遇上了什么邪乎的事情?
还是我真的有了幻觉?
我不敢去上班,怕自己再出什么尴尬的状况。
难道我手机里的号码和这一切都是我的幻影?!
我真该看心理医生了吗?!
心理医生?———我开始浑身发冷!
我关掉手机。
保姆做完自己的工作,匆匆忙忙走了。
我有些迷糊起来。
我醒了,好像在车上。
他静静看着我,目光充满爱怜。
“你到底是谁?求你放过我!你为何要纠缠我呢?!”我几乎在哀求。
“别怕傻丫头,有我呢,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浑身鸡皮疙瘩!
“我怎么会在你的车上?”
“你在高烧。我给你吃药了。”
“你怎么会进我的家?!”
“你的门没锁。”
“怎么可能?!”我开始踉踉跄跄跳下车,逃一般跑开了。
“真的没锁,我看你在高烧。”他在重复那句话。
我好想家,想妈妈,明天,我一定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有了斯佳丽的冲动。
(七)
妈妈会待在她的花园里。
我穿过紫色的太阳花,径直找到妈妈.
妈妈抚摸着姐姐的墓碑,仿佛在哄姐姐入睡,姐姐已经去世十年了。十年来,我的妈妈一直在种植她为姐姐建造的小花园。姐姐走时我还小,但我知道我像她一样美。
“妈妈!”我扑在她怀里。
“你回来了。妈去给你做饭。”妈妈拍拍手上的泥站起来。
我真有些嫉妒我的姐姐!妈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仿佛在姐姐去世时,也跟着姐姐走了。
我看着妈妈老迈的身影,坐在姐姐的碑前嘤嘤地哭起来。
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我抬起眼睛,“你?!”
他拿着那只黑蝶风筝,放在姐姐墓前。
“刘医生!”妈妈忽然回过头喊出声!
“你是姐姐的医生?!”我诧异得瞪大眼睛!
是,一定是他!那个给姐姐温暖和力量的主治医生。
“我是。你姐姐是个好女孩,我却是个无能的医生!”他跪下来,在姐姐的墓碑前。“汪静,如果是今天,我会给你换上一颗健康的肝脏。”他哭了。
“姐姐不会怨你的,她知道那时候医学还没有发展到移植肝脏的水平。”我搂住他的肩,一起流着泪。
仿佛看到姐姐在弥留之际,刘医生握着她的手:“别怕,傻丫头。”
没有交过男友的二十四岁的姐姐,却是带着一份纯洁的爱,安详地离开的。
(八)
姐姐,你该安息了,如果在天有灵,请放过他吧。
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痴情男人的故事。为了搞肝脏移植,他一直还没有成家。他现在是我们国家最年青的专家!你该欣慰了姐姐!我都嫉妒你了!
放过他吧,姐姐,他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只想记住他,却不想迎面打扰他,他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还是雷雨天,我不再惧怕!心里珍藏着一份美丽的感动!我写了一首诗:
手机里 有你的身影
是背影
我静静地看
想着你的声音
想着 坐在你身旁
看着 你的侧影
我的心
很空
屋子里
很静
有声音传来
是雨点敲在玻璃窗上的
声音
我有了一种高尚的情结!
我在空荡荡的屋里听雨,想着姐姐的故事。
几天后,我收到一条短信:“如果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是静的灵魂让风托起了那只风筝,就一定是静为我开启了那扇你家的门。我看了你所有的书,知道你是个不快乐的女人,我追着你的足迹,以为是爱着静的影子,但我把风筝放下的那一刻,才知道,我爱上你了!”
我脸红了,
我脸红了,原来,你不是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