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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月 色 悠 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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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云峰

  新桥河镇,在资水地区的姐妹集镇中,历史是最悠久的了。大约一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出现了几十间铺面供资江流域或洞庭湖一带的商贩驻足经商。小镇借稻谷、棉花、麻桑、茶叶及猪、鱼、蛋、禽等农副产品与外部世界沟通联系。接下来它就颤颤巍巍伴着时光头发胡子一同长。到时下,虽不乏当代标志,也偶见点点陈房老舍,斑驳其间便把一部史书挤得很满。
  赵刚作为镇长,他欣赏这镇委院子的气派和清安,尤其是那二万多位百姓,尽管他们大多都没有班上或拿不到工资,但他们还一律在各自的轨迹上按部就班地运作,绝少有人到镇政府门前来寻个什么麻烦。然而近日,却有一人搅得他难以安宁。
  十二年前,赵刚和杨梅同在一个教室里学习。那时赵刚很调皮,坐在位子上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老师很气愤,便喊他站起来回答问题。赵刚不知道老师喊他做什么,只得站起来像蠢猪一样的把头低着。杨梅坐在赵刚的前桌,她知道他上课没有认真听讲,就扭过头来轻轻地提醒他说:“老师让你用‘无影无踪’造句。”于是赵刚望望天花板就造句说:“老师您讲了些什么我脑子里全都无影无踪了。”
  老师听了加倍地生气。同学们则哄地一下笑了好几分钟。杨梅不笑。她脸红得厉害,像是在代替赵刚害羞。她并且向老师解释说:“他昨晚替奶奶熬药很晚很晚才睡。”赵刚明白杨梅在替他打掩护,老师居然还点头“哦”了一声。自那回以后,他便认定杨梅是个好人。
  这世界可真是沧海桑田呀!十二年后,运气却把赵刚和杨梅倒过来安排了一下,赵刚是镇长,而杨梅则是一个普通居民,且跟两个男人结婚又离了婚。而今她摆个小图书摊营生,想必日子一定过得很凄苦。赵刚心想,假若她有什么事来找我,我将毫不犹豫地答应帮她,就算是为了昔日的那次快乐事吧。可是杨梅就是不来,而赵刚也由于事物繁忙很少见到她。
  日子象水一样地流过去,转眼赵刚到新桥河镇任职已一月有余了。镇上招待所要增加一个业务主管,所长等人来征求镇长的意见。赵刚说要得,不过他建议还是要按时下流行的办法搞考试,择优录用。等到把卷子收上来看时,只有一个人各科成绩都可以。他对所长等人说:“这个人我怎么没一点印象?”就这么一句话,没想到竟被他周围的人演绎出了好多好多的意思。结果那个人真的落了选。
  无独有偶,那个被卡下去的人偏偏就是杨梅。尽管杨梅改了名字怪不得赵刚没印象,可是他却依旧觉得有一种罪孽感在深深地束缚着他。本来他说的是一句极为随便的话,没想到由于他是个领导,便有人揣摩品味出了一种无端的歧义……
  赵刚见杨梅不来责难自己,便在某天下决心要去小巷看望她,就为那句给她造成苦恼的话而想求得她的宽恕与理解。
  闷而又热的天。垫了卵石黄砂还泼了柏油的正街,黑亮黑亮的在太阳底下正一个劲地喷射着火焰。
  杨梅原来住在一条很深很窄的小巷里。赵刚七拐八弯找到她的住处时,正好看见她蹲着身子在后门口洗头发。杨梅翘起的屁股像一本厚厚的被翻开着的书。赵刚不敢喊她,他怕自己的叫声惊跑了眼前这一道特殊的风景。
  “噫哟,今天吹的什么风呀!”杨梅在往头上浇水的时候,无意中却从她的腿缝里看到了身后呆立着的赵刚镇长。
  十二年了,杨梅的嗓音依旧。可是,这依旧的嗓音却把赵刚给带回了对她异常感激的年代。由于他的思绪里掺和有现时的负疚,所以一时他竟然在她的面前说不出什么话来。此时此刻的赵刚该说些什么呢?说“无影无踪”?说“没有印象”?这都是不行的,于是便只得呆呆地僵立在这间屋子里。毫无疑问,无话可说的赵刚一定显出了几分的尴尬和愚钝。
  这屋子很陈旧。墙壁像被流水冲蚀过的青石板,沟痕累累。四处灰尘络素光线暗淡,唯见床上很精致且很熨贴。一条毛巾被颜色鲜艳,水竹篾凉席用白布镶了边,极像一个刚刚建好的篮球场。靠里,堆着一些书,多为当今很有读者的《知音》、《家庭》、《女友》等等杂志期刊。
  “你一个人,过?”赵刚好象没有准备的忽然这么问了一句。可是话一出口,他便感到了自己的唐突与冒失。他想,她听了一定会很难受的。
  然而,赵刚完全猜错了。杨梅不但没有难受,相反,她还给了他一个似乎很为得意的微笑。
  “这么说你对我有了印象?”杨梅的话是柔柔的,而她的笑却又是相当的明朗。这样,赵刚便感到自己脸上麻辣火烧起来。于是,他低下头去看一群蚂蚁戮力同心拖运一只死了的苍蝇。他极想作些解释,却又搜肠刮肚找不到准确的词句。
  
  杨梅看着赵刚那假惺惺畏葸葸的样子,直觉得有一股发酸的气味从自己胃里翻了出来。她想,我要轰他出去很容易做到,我只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谅必他就要知趣而去的。可她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知道,镇长亲自登门本来就是很难得的,这在以前便从来没有发生过。
  杨梅在流汗。赵刚尤其厉害。热的?有意思的是,杨梅让百分之六十的毛细孔直接与大气交流,而赵刚则把白衬衫塞在长裤里,凉皮鞋套袜子尽量地遮遮掩掩。以前,他们同学时,赵刚是不肯拘泥于这些的。有一天,学校叫杨梅和赵刚监督一批“牛鬼蛇神”到田里除草,他就曾是一身短打,而且在只背过去五六步远的地方便摸出那家伙朝禾苗蔸子施一线曲里拐弯的骚尿。那声音落在水里便发出一长串的丁咚争鸣。
  “休息!”赵刚对着劳动者喊道。他居然还有一包烟。一根根,再一根根地分给“牛鬼蛇神”,完了他就对着空烟盒子哈一口气,摆在掌上用另一只手往下一拍,烟盒就会“嘭”的一下爆出一声脆脆的响声,于是田垅上那一溜人就会不约而同的惊愕回首。下午,他还把五个人胸前的那块烟盒子大的白布扯下来包了泥鳅,使坏人和好人一片混纯没有了标志。杨梅很害怕他由此而闯下什么祸事。晚上回到家,她便悄悄地仿制了五张偷偷塞给他们。
  就在那个晚上,赵刚躲到杨梅歇凉的竹睡椅背后学猫叫,一声声以假乱真。杨梅并不怕猫,叫的猫也不怕,于是不管他。赵刚又叫,这回性急了可能嘴巴张大了些,叫出来的声音就像老虎在杨梅背后吼。这样一声变形了的猫叫,其效果是让少女杨梅吓了一跳。杨梅心想,好一个嚎春的公猫,好一条该死的发情小狗……
  杨梅的父母由于顺着潮流迎接最高最新指示去了,这样家里便只留下了她一个人。这事实使她既惊惶又窃喜。无风的夜播下空旷的寂寥,飘飘渺渺,时而四肢松散点点滴滴成为芥末,时而又浑身紧得发毛。少女杨梅像一条折了舵的船无法把握但又觉得必须把握,因为她对坠入这夜空毫无准备,不过也许是这样,她在等待,等着事情的发展。
  赵刚跟杨梅一样对那种游戏十分不内行,只有猜想缺乏实际操作经验。他仅仅结结巴巴发表了一个简单的序就浑身颤栗溃不成军了,作为序后的全部文章只有一个标点——他把嘴巴圈起,并慌不择路地在杨梅脸上刷上一个句号便完了事。
  那句号光芒四射,有一束竟然沉重地打在杨梅的心上。她发热,她气闷,陡然间又像是茫茫苍穹,一伸手就够着了。
  那年她十八岁。那夜他走得无影无踪。可是十二年后,他居然成了这小镇上一颗亮丽的明星在她的眼前闪灼。
  
  赵刚走出那间屋子时就断定,只要等到这热天一过,这屋子和周围的一些类似建筑就要被夷为平地。不管它积淀着多少深刻的记忆蕴藏着几许温馨,推土机手们都会轰轰隆隆地推动着历史前进。还要铺水管泼柏油两旁多栽些阔叶树,免得像今天这么热。他边走边想:杨梅的两次不幸婚姻,一定给她造成了精神上的很大创伤,她复述我少年的顽劣说不定是为了安扶伤口,她还只有三十岁,她的胸、臀、腿这些最能显示女性特征的部位依然楚楚动人,引人遐想。可是,两次了!头一次兴许没经验,那么第二次为什么又跟着重蹈覆辙呢?这难道没有她个人的原因?显然,她读过不少期刊杂志,说不定两次婚姻的失败就是让那些文人笔在心灵里戳下了无数个洞眼而变得通体轻率欲把自己彻底抛向自由市场的?
  杨梅的追述,非冷非热。她那平静的声调让赵刚忆起了年少的莽撞。因此,他便觉得自己不无甜蜜不无羞惭,甚至一瞬间也曾心旌摇荡——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纯男性公民那该多好啊!
  就在这会儿,赵刚的脑袋晕晕乎乎冒出了许多汗。而杨梅却机敏地捕捉住了这一些,她甩给他一本书让他扇扇风。赵刚没接住,书掉到了地上,摊开的那一面上海阔天空地印着郑板桥的七律:
  夜阑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感谢上苍及时送来了先人的古训。清朝的这位老头子发自幽明的一声断喝,顿时让赵刚清醒了许多——别看我们已经改革了这么些年,其实我们还有不少的人民依然生活得相当的苦。既然这样,那么我们这些当官的又何不把自己的精力和心思多花在改善人民生活的事情上呢!
  
  真是鬼使神差,杨梅怎么就跟赵刚谈起了那些陈年旧事呢?莫非她顿生邪念竟想勾引一介名流?杨梅心想:说了就说了,就像两次离婚那样离了就离了。他到底会怎样想我搞不清那是他的事,不是“没印象”吗,那就加深些。
  起初,杨梅看出赵刚在沿着她指引的路线思维,所以她便继续这么想着,那声声猫叫的诞生地就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不远,就是这个屋子,我父母亲的遗产。我就是从这个屋子里出生又走出去让一个又一个男人拥抱,去跟他又和他睡觉。终于又回来了……男人哪,可怜可鄙是不是也有可亲可爱者呢?唉!想这些干吗?既算有,又跟我这个小寡妇何干何涉?在我的面前,赵刚你别那么阴沉得像在注视着人类的下一个世纪,也无需这么道貌岸然让人想起唐三藏蒙难盘丝洞!流那么多汗,热的?
  于是,她又甩过去一本书想让他拿着扇扇风……
  
  赵刚有意对杨梅的情况作了一些调查,这对于他是很容易的。不管他问到什么人,男的或女的都会谨慎地说出一些现象,虽然人们都很机警不肯明明白白地或褒或贬。然而这样更好,它让他能更加冷静地作出一个接近准确的结论。
  当然,赵刚讨厌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压缩成干巴巴的几条“结论”,他觉得丰厚的人生是不能靠几叶薄薄的纸张概括得了的。他不知道,那些给人写结论的人是否明白,“结论”常常是靠不住的,就如同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等等无产阶级的真正伟人们对社会主义所下的结论一样……
  然而,依据人们提供的情况加以分析,却让赵刚焉头搭脑不能振奋。杨梅跟第一个男人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十二天,就铺盖一卷义无返顾回了娘家。接着她便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用两年八个月的时间,无数次口头与书面提出离婚。终因她一往无前誓不回头的气概感动了年轻的法官,于是如愿以偿。可是不知怎的,杨梅打了离婚证理应与第一任丈夫南辕北辙好自为知,但她却仍然与他藕断丝连的时有来往。而当地居民组长本着传统礼教向她提出“不能那样”的教诲时,她更应迷途知返知错必改方为明智。可她却用了许多不常用的汉字拼成古怪的句式,把一个端正无邪的革命老妈妈听得头晕眼花误以为是大学九年级的课程。
  至于她与第二个男人的合与离,则纯粹是一截儿戏与荒诞的历史。他们口角不断,武斗时有发生。她的第二个男人是近视眼,这毛病却被她巧加利用了。打架活动的前半阕倒也势均力敌难分彼此,而打至半酣时,她便出其不意扫掉他眼睛上的眼镜。这样,那边顿时天昏地暗重影叠叠防不胜防,这边就声东击西拳不虚发,忽一个扫堂腿把那位弄个嘴啃地。于是她利索地跨上去作一番策马状……
  结果,是那位用一万元人民币赎回了他那“牛马不如”的身子。
  赵刚无法目睹从猿到人的演变,却耳闻了一个同学的十二载生涯,这是不能不令他感奋与兴叹的呀!他清楚地意识到,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有责任对杨梅的以往和以后作些努力与关照。
  月亮把一条直且宽的柏油街越发粉得墨黑。它白天一个劲地吸收热量,到此刻便疯狂地吐泻出来,这就是大地的呼吸。街道两旁的居民由于受不住这热气的蒸腾,就一律龟缩到他们的房子里,于是就有人诅咒柏油且深深地怀念那往日一溜的麻石街。而当赵刚转弯踏进这与之垂直幽暗深长的小巷时,倏忽间,新与旧,现状与传统便宛如这交错的路,在他脚下划出了一个特大的十字架!
  
  在一个堪称弹丸之地的小镇上做女人,多有意思!寡妇杨梅这么认为,从立在我头上的居民组长开始,一级一级直数到镇长,各色人等仿佛三十三天般摞着,有时真压得你透不过气来。他们什么屁本事都没有,停工的厂家越来越多,破产倒闭的企业一大络,可他们却照样地车进车出,酒气醺人……尽管镇财政所的帐上早就出现了严重的赤字,但不知他们为何还要不顾家底的大兴土木。据知情者透露,上次正街上改麻石为柏油时,包工头在抢“标”前便送了镇党委书记三十多万呢!你们当官的得了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又要勒索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呢?我们单位开不出工资我只好摆个图书摊过活,你们不是派工商所的过来要管理费、税务所的要营业税、环卫所的要卫生费,就连他妈的居委会都还要钻出来收个“集镇占地费”等等。这个日子到底还叫人怎么过呀?现在的干部呀真他妈的不得了,就说那居民组长老大妈吧,据说在北京城一个部长都不大起眼,而她却俨然共产党中央派下来的御使。她眼睛瞟着天边那朵云教训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把一口臭人的唾沫呈标点符号状地打到我的脸上,一准她把我那不算难看的脸认作了一只白瓷痰盂!
  杨梅真想骂她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懂个鸡巴。可她最终还是改口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又能怎样?她说我实话告诉你革命的老妈妈我只能这样也只能那样,否则我就成了木乃伊。说着说着,杨梅也就怪她自己怎么跟这号人来了句“嫩寒锁梦因春冷”?老妈妈不懂但又慈禧太后一样地翻白眼表示不屑。
  多少次了,杨梅在背过那革命的老不死的居民组长说:这蠢货!你什么也不懂却对造谣技术谙熟于心。你背着我却对着许多人称我是“性欲狂”、“骚得叫”,全不把肚皮底下那点东西看重……谢谢你不断地加工制作,哪年我能荣幸地被你捻成个“现代婊子”,我就哪年授予你一个“全世界造谣竞赛一等奖”。
  就这样,杨梅不堪忍受谣言的诽谤下决心再次嫁人。她说,只要不是阳痿,什么人都行!可是天哪!她这样不成了冬天的凉席?由于杨梅急着嫁人,物极必反,见着她的男人便一个个的直打冷颤,又好象她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挨着她就一定会被啃得只剩一具骷髅……
  后来,杨梅找了一个没有质量的近视剃头匠,比她十岁,可是她说不要紧,我把你看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就是了。眼睛看不太清楚?那就凑近些,近了你就晓得我桃红花色,亲一个嘴包你一个月不思茶饭……
  杨梅流泪了。
  小时侯她看过一出戏。戏里的小姐跟员外父亲打赌说:“万事由人”,持“由天论”的员外气得胡子抖起老高,他说那好,明天开门看见的第一个人就定着你的夫君。结果来了个打鱼的。小姐毅然跟他上船去了。风餐露宿,含辛茹苦。有一天他们打了一网瓜子金,把员外父亲的财产拿来一比,嘿,零头!
  杨梅心想,戏里的小姐你等着,奴家我踩着你的足迹来了。
  谁知,近视的剃头匠终究不是那打鱼的人,而她的“名声”也就每况愈下了。
  晚上,杨梅独伴孤灯,任泪水濡湿枕头,于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言说?白天,她摆个书摊与工商、税务等等公家人员周旋勉度时光,要愁都没功夫呢!
  
  赵刚来了。
  月亮像一条孤独的小船,又象一口锅挂在高高的天上,她生怕掉下来,就忙找了杨梅屋后门口那株枯柳,因为有光秃的枝丫把它托住它就放心了。
  杨梅知道来的是镇长,虽他只“咳”了一声。她赶紧躲一边将自己身上一些部位坚壁清野。她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上次她确有一点要诱惑赵刚这位她青年时代的恋人上钩的想法而最终没能成功,这便使她不得不在他面前自尊自爱起来;二是当她看到赵刚是个好人想在家乡有所作为而不让其背上黑锅误了他的前程。此时,杨梅心里明白得很,别看他当着镇长能管着居民组长居委主任管着上万名平常百姓,但在这乌漆墨黑的小巷深处没有交往只有交媾,夜晚的故事,最容易被人完善得琅琅上口。
  赵刚怀里揣着一本古今道德大成,厚厚的沉沉的每句都可用来拯救世人。但临到要开口时却又捉襟见肘,于是他只好随便翻一页,问道:
  “你和剃头匠分手的时候,要了人家一万元现金?”
  “噢。”她答。“怎么了?”她反问。
  “为什么要这样?”
  “生命折旧。”
  电压不稳,电灯恍惚。杨梅看见赵刚的嘴唇动了动,象在咀嚼。他想起了那只孤独的小船,或者是那口生怕掉下来而寻找依托的锅。想了好久,他忽然明白了一点道理,于是自言自语:“是啊是啊,是可以理解的呀!”
  “你并不理解!”杨梅赶紧接过来说。此刻,她像是从心底翻上来一股苦水。她想哭,想当着这位老同学与昔日恋人集于一身的镇长大哭一场,把这些年来积存的苦水化作泪水痛痛快快地流泄出来,即使明天她就不复存在,也会浑身清爽地离开这个多事多非的茫茫人世。
  赵刚转过身来不再想小船之类,目光却像两把雪亮的钢刀直直地逼着她:“可是你,你不应该跟第一个离了又还经常去他那里!”他咬牙切齿而口气却像对自己的亲生妹妹。这使杨梅开始感动,使她激动,她也用妹妹对哥哥的样子恸哭起来:“第一个,他需要的不是妻子。当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作为男人,他根本无能为力……他孤苦无依,他需要的是母亲……”她抖抖索索从枕套里翻出一个小存册夹子,那里记载着存款一万元,户头是那个有病而没有班上拿不到工资的男人。“第二个的钱,我给了第一个,他毕竟还有一门剃头的手艺。”她泪水盈盈地说。
  “你的心地真好!”赵刚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分别压在杨梅的两只肩膀上说,“我想你肯定会有好报的。”
  “什么好报不好报的,只要政府不拆掉我父母遗留给我的这座旧房子,只要我活着还能摆个小摊赚点生活费,我就心满意足了!”杨梅两眼迎接着赵刚直射而来的带电目光说,“不过,我听别人说,你准备近期开始对我们小巷进行旧房改建工作?”
  “是的,我曾经这么想过,”赵刚听到杨梅的心语后,忙将自己两只压在她肩上的大手收回来背到身后并踱起步来。几个来回后,他忽然扭过身来正对着杨梅说,“不过,我现在不想这么做了。”
  “那是为了什么?”杨梅睁大着双眼惊疑地问道,“想必你不是为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是,又不全是。”
  “这话到底怎么说?”
  赵刚见杨梅这么打破砂罐问到底,便只好将自己闷在心里也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想法在她这位老同学面前说了出来。
  原来,心怀抱负的赵刚从市政府办带职下放到他的家乡新桥河镇时,他心里想的便是如何在短时期内将家乡小镇建设成为一个颇具现代气息的湖乡重镇。尤其是他到深圳、珠海等沿海城市走了一圈后,他的这种加速小镇建设的决心便下得更大了。至于现在他为何又一下子改变了原有的设想与决心,这并非完全出自对杨梅这位老同学、初恋情人生活的关照,而主要在于他从根本上了解到了小镇广大平民百姓的冷暖疾苦。通过微服私访,他终于发现,镇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厂矿企业,都已到了倒闭或频临破产的地步,而工作在这些企业的工人们,每月连个几十百把元的生活费都保障不了。更有甚者,在这些企业中,有的已有十四五个月未发一分钱的生活费。
  赵刚在市里上班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市政府大门前堵着许多要求上班和发放生活费的城市平民,他也曾经代表市长等领导出面跟要饭吃的人们谈过判。可是,他到家乡小镇后,知道这里的情况比市里的还要糟,这里的百姓生活还要苦,但他却并没有生活困难的居民结伴围攻镇政府等部门。他深深地感激着家乡的父老乡亲对自己工作和处境的理解与支持,这便使他更加觉察出了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于是,他及时地改变了自己刚来小镇时那种急功近利和欲大刀阔斧做出一些足以向世人展示自己政绩的“面子工程”的心理,他认为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切实解决本镇二万多名平民百姓的吃饭问题。至于扩修街道、兴建高楼大厦装饰小镇门面等等,那都是解决百姓温饱问题之后的待议工程……
  最后,赵刚告诉杨梅说:“梅梅,我正准备把从市里贷来的五百多万元旧街改造费用来兴建一座只赚不亏的现代化的大型红砖厂和更新你厂设备与开发新产品等等,你说这个方案行吗?”
  “行!”杨梅兴高采烈而又充满感激之情地对赵刚说,“赵刚,你这样做,我和我们小镇上所有没有班上的人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是吗?”悠悠月色中的赵刚忽然拿一双火辣辣的眼光照住杨梅那微微泛红的脸蛋问道,“别人且不说,单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呢?!”
  “随你,刚哥……”话未说完,杨梅便将自己的头伏到赵刚的肩膀上,疲惫已极的她确实需要一个宁静的港湾停靠一下了。
  如船的月亮走了好远好远。小巷里,早已射下了一片银灰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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